卷二十七 子产听郑国之政
仰企英豪,播匡时伟绩,誉满云霄。应是光明台斗,不惜贤劳。兴云为雨,切须知四岳功高。标名姓,独腾上国,荐剡重琅玕。
抹杀衰流末俗,有素餐尸位,败德根苗。若论泽民惠政,匪曰轻宵。是循良第一,果膺景福庇群寮。千秋外传芳靡止,晤笑尚非遥。
话说词人墨客弄影披烟,不是泛骋才华,茫无所指,定有一个意故。所以,这首诗余名为《汉宫春》。你道为着何人所作?足为当今天下世界清平,人民乐业,四海九州时丰岁稔,雨顺风调,兵戈宁息。所赖居乎上位,临乎下土的公侯卿大夫,有巨识宏量,谠言嘉谋,赞画帷幕,造陛趋堂,进忠纳谏。或是戎车远役,绝塞强胡,居中作捍,勋奕拊宁,朝野共洽,沾恩感佩。或是宣扬朝廷的盛化,缉隆圣世,内竭谋猷,外勤庶政,密勿军国,心力俱尽。凡有隐鳞卜祝,藏器屠保,必竟要如那关下之物色,河上之委裘。料想有了这样一个贤明宰辅,自然力易为之,心易效之,兢兢业业,正正大大做将出来,自然迥异寻常。所以有七言绝句一首道:
补天经画济川名,端委台阶仰国楹。共指东开新阁处,无人敢作扫门迎。
却说为宰辅枢机的人,但有功勋所集、事业所成、政事之新、名望之重,原可志于名山之中,可垂于青史之上,可碑于路人之口,可止于小儿之啼,传其姓氏,记其里居,自然万夫倾望,千载流传,非一二等闲颂述也。若是世上人有了大才,抱了大志,不肯学做好人,修躬淑己,反为身家念重,货利情牵,把这贵重的禄位、崇大的家邦置之等闲;一味思量肥家害国,将君上的宗庙山川、社稷人民尽在度外,惟利是趋,惟害是避;一日登庸,万般贪酷浮躁;收于门墙之下者,不先容陈意虞人,驽怡下品,为其爪牙,结其心腹。莫至。虽然君极文思,主多圣哲,到了此际亦无威可使,无计可施,无刑罚可加,无仁德可化,真是宵壬未退,艰患难弭。外边来的忧虞既殷,里边酿的祸害亦荐,时屯世故,自然没有一年一岁安宁,一刻一时快乐。所以,有两件事体是有国的上务。你道是两件什么事体来?
旌贤崇善,进德用才。雍容敷治,扶颓翼衰。
这几句说话乃是王者教化之所先,百世子子孙孙之所务。尝观往昔,有依此说的,毕竟国泰民康。有不依此说的,毕竟国虚民弊。故此省闼之间,殿陛之际。全是要:
丝纶阁下集奇能,一寸丹心似火明。果尔自堪隆帝业,不愁国运有危倾。
其时节,倘果有国士杰人,俊才英品,子弟量才,比肩进取,怀金侯服,佩青千里,选名升举,利用宾王,往往其敷化在乎一时。他的余烈到流万古,又能把嘉猷在寤寐思服,又能把忠诚在朝夕延伫,审人之德,察人之言,明发就动其容,仄食便兴其虑,伤秋茶的森然之密网,怅夏日的炎熇之严威。若在国中境内聚了人民,便认做我有财了。必竟先重为政,始说道我有货了,全不敢贪饕,全不敢倦怠。如此思政,如此守道,那怕治绩不彰,文章不著。虽然为政的要能以文章兼其治绩,这也是千中选一。圣主汲汲皇皇访求之而不可必获的,岂不綦难綦重么?闻得昔日郑简公国中有一位大夫,真是恁般有华国之文才,有经邦之美德,传遍了列辟之君,保全了蕞尔之地。有诗一首为证:
圣世雍容显栋梁,大夫德器纚圭章。登台共识千金骏,入彀能穿百步杨。
元宰悬名齐日月,法曹秉简肃风霜。应知不久瓜期代,珥笔亲簪视帝王。
却说这大夫双姓公孙,名侨,字子产。他的父亲名为子国,也是郑国大夫。这子产身上有四件君子的大道:其行已也恭,极其谦卑逊顺;其事上也敬,极其谨慎诚恪;其养民也惠,极其溥爱广利;其使民也义。这个义字就所该甚广而大,所谓甚异不同。如那都鄙之有章,上下之有服,田野之有封洫,庐井之有条伍,便是使民之义了。子产惟有了那君子之道,自然可以安邦定国,裕君睦邻。即如其时的天下,最强最横的国都惟有晋、楚二君了,他的地方几及数千里,兵车极其多,士卒极其众,粮草可支三十年,财宝可稽数万镒。君臣、父子、夫妇、兄弟人人猛悍,个个豪强。有了这些声势,这些威力,自然按捺不住那一点雄心。专要侵人边境,伐人土地,毁人宗庙,灭人社稷,夺人子女玉帛,使人跪拜趋承。所以,那方隅之域、十室之邑,孰不畏惮慑服?孰不损削凋零?皆被晋、楚之君恃其强大,恣其桀骜,偕纠桓而讲武,进韬钤而谈兵,觑着子男的国土犹如弹丸,比着自己的势位俨然天子。故此其间有称臣称妾的,有奉教遵令的,有贡献方物的,有出妻献子的,有肝脑涂地的,有苟延性命的,有借势要君、求荣反辱的,有失时昏昧、抗衡立毙的。惟有这蕞尔之郑,其封建之所恰好与晋、楚为邻。那楚国还略远些,惟有晋国切近其界。这郑国若无贤臣治乱持危,也难保山河颠沛,所赖得这位子产大夫辅佐其主简公,不至孱弱失所,又不至晋楚所吞。正是:
欲匡厥辟非难事,但得高贤可易图。
这也不在话下。且说郑国相近,还有一个最小的国都名曰蔡国,地方止得一二百里,是个不生豪杰的去处。但知阿附取容,不识策安计治。那蔡地又接着楚国的疆界,两边声息相通。蔡君畏惧楚国之强,欲保首领,不怕你不去称臣纳贡,求为附庸。因此,反藉了楚国的兵威,不知个进退大小,不揣个可否是非,到时时与晋国作梗。或是晋人往蔡经过,那蔡国倚仗楚势,不是阻绝关梁便是劫其财货。所以晋人甚是怀恨在心。其时,郑简公方要与晋国连和,那晋君道:“寡人深与蔡国有隙,若要晋、郑通和,除是郑邦侵夺蔡国才可永为和好。”这郑简公闻知此语,恨不得立时夺了蔡国献与晋君。若是不侵蔡就不保郑,要保郑必要侵蔡,所谓骑虎之势不得不然的了。即日坐在朝堂召过子国、子圉两位大夫,授以侵蔡之旨。子国、子圉得令即出朝门,到演武场中点起精兵劲卒,离了秦洧之墟,直入蔡人之地。只因蔡国没有高山峻岭、险壑大川为其屏障,兼之承平日久,国内未曾整戈备甲、选将练兵,怎当得郑国之师攻其无备,出其不意。这正是:
明枪容易躲,暗箭最难防。
却说子国、子圉统了大兵直入蔡地,蔡君方知,荒促之中点兵选将与郑国交锋,一将当先挺身出马与郑人交战,子国、子圉抬头一看,你道那将官打扮如何?但见:
戴一顶束发冠,金光灿烂。披一副护身甲,杀气迷漫。穿一领艳艳红袍,系一条飘飘绣带。左挂雕弧一柄,右悬羽箭一壶。提一杆斩将三尖刀,跨一匹追风五花马。
子国、子圉却认得他是蔡君的公子名燮,心中暗笑道:可见蔡国之小,怎么头一阵交锋没一个勇将出马?却教这个乳臭之人前来犯阵。当时抡动枪刀战不数合,子国、子圉二人打个照会,即便诈败佯输,领着军马四散奔溃,那公子燮不知是计,催动兵卒肆情追赶。约莫数里,郑兵依旧合围,登时将蔡国军兵生擒活捉,乱砍横挑。公子燮见势头不好,急欲逃出重围,怎禁得密密匝匝,浑如铁桶,便是那水漏也不能走漏出去。公子燮好生支撑不住,只得尽力死战,早被子国、子圉奋勇当先,把公子燮生擒下马,押入囚车,又侵了蔡国一分地方,即命俾将屯守。然后班师献俘,简公见了十分大喜,随即犒劳三军,又写下书启,把公子燮囚解晋国,听其发落。那晋君也不把公子燮加刑,但罚为奴仆承侍左右,遂与郑国连和。此时,郑国上下之人尽道从此有晋国为我声援,那怕后生他患,独有子产一人不满此举,向其父子国说道:“孩儿按其天下的形势、国是的利害、祸乱的胎基,历历然不间以寸。”子国道:“汝有何所见如此侃侃议论,凡事体系乎邦国的就不可凭臆而出,逞了机巧必遭叱辱,小则丧位,大则累亲败族。况无官守言责,更宜卷舌闭口,莫惹非灾。”你道子国为何将此危言以示子产?只因子产年纪尚小,未曾为郑国大夫,所以有此言语。正是:
严父从来有,严辞是所咏。若非亲父子,孰肯意加裁。
却说子产闻了子国这篇说话,便应道:“父亲所言深为至理。但人臣一日致身,何事不可申言,何患可以畏避?孩儿且不论他事,即以今日之事说与父亲知道。”子国道:“今日有什么事?”子产道:“侵蔡之事。”子国听得子产说此四字便晓得是揭其短处了,觉得有些怒色,应道:“这是主公命我与子圉同做的。你今日这般说,敢是我有什么差么?”子产道:“据孩儿之见,似觉差些。”子国道:“我怎么就差?”子产道:“父亲做事岂差,只可悯做人主的。”子国道:“人主如何呢?”子产道:“若是人主既不修文,又不尚德,专喜夸张戎旅,一旦于无意之中,朝夕之内获有武功,是兵家之明忌,尤为小国之不宜。”子国道:“何为不宜?休为好言所误,致有驷不及舌的懊悔。”子产道:“父亲有所不知,前者侵蔡虽立毛发之功,实种倾天之祸。”子国道:“侵了蔡,得了蔡国的地方,媚了晋,得了晋国的欢心,怎么不算是大功,倒有大祸?”子产到此不觉慷慨抵掌,说道:“父亲但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岂不闻黄雀食螳之事乎?”子国闻言愈增其怒。子产之言虽激,实有至道。故后人读到此处,有七言古诗赞道:
燕雀庭堂忘弋宿,霎时患起难措足。倘逢劲敌飒然来,折矢破戕还赤族。
达人贵在识机先,莫骋雄心莫驰逐。须守平生好性命,须念功名难强属。
古今多少殷鉴在,劝君还是将邻睦。邻若壅和乐事饶,国运绵长国势育。
骄勋未闻不丧亡,既寝皮兮复啖肉。言之寒心非假事,土地倾残嗟危蹙。
还有报仇雪耻人,日夜揣摩将志蓄。卧薪尝胆习勤劬,拊心切齿更痛哭。
一朝武备大兴师,四国张皇先声速。傥直昏徒狭路间,颠沛流离就杀戮。回思昔建袜线功,今也洪基骤然促。
其时,子国又问道:“你还有何说话?”子产应道:“蔡国向依楚国,蔡国失利。如损楚国一臂,设使楚国也起了那点侵伐之心,要与蔡人报仇,他竟裹万千钱粮,率三军之众,出江汉之外,入秦洧之中,以楚国的鸷悍之雄军对我国蚁形之小卒,那蔡国闻之亦自兴兵助楚,岂不受其荼毒?纵使晋国遣兵援救也缓不济事矣。”子国耳听其言,心服其识,只得勉强说道:“事既往矣,何必多言。”假意托故,自往朝堂去了。子产异日既为执政上卿,自小的识见自然不同,所以就将一段道理直诤其父。但子国为人亦是有心的,怎么就做了这一件短事?想是他死期,将到,故此作事便昏懂懂的了。且说这子国好端端的位列大夫,怎么讲他要死?须信人的死期,原毋论有病无病,大数到来只在一朝一夕之间,待我细剖始末便见不诬。此时,郑国有五个大夫:第一名为尉止,第二名为子师仆,第三名为侯晋,第四名为堵女父,第五名为司臣。原来这五个大夫行事,与子国、子圉、子孔那三个大夫不同。那子国、子圉、子孔一心致君泽民,安邦定国。这尉止、子师仆、侯晋、堵女父、司臣只要倚势恃强,侵人田土,占人房屋,巴不得国家多事,谋些差遣,就在其中取利,百姓无不痛恨。此时郑国的执政上卿唤作子驷,为人正直刚方,明知他五人结为党羽,侵害百姓,几番要奏闻简公,又转转算计不通。难道子驷做了上卿,又负刚直之性,倒还畏这五个大夫不成?不是这等说。这子驷做官一味只要两尽其道,恐简公一闻此事大发震怒,重处这五人。朝廷上急促没人代那职掌,故此先把好言向此五人暗暗点拨。岂料此五人狼子野心,自恃党羽众多,并没一个肯听劝化。这子驷没奈何了,心里想道:他五人无非侵小民的田土屋宇,我不若乘今岁例应清查丈量,将这些田地房屋尽归原主,令其收管,只是照契照册查明,并不说是谁侵占。百姓又得安生,这五人又不失体面,有何不可?以此立定主意,亲自到乡间清查,令百姓们照契依册,量明立界。那些百姓们无不欢喜,无不感激。后人有诗赞道:
筹国惟元老,潜诛反侧心。从兹邦本固,感戴二天深。
却说这五大夫自从子驷清查之后,甚觉没趣。一日,会于公所,私相计议道:“为官受禄无非要赚钱肥家。我们自占了田地屋宇,与子驷何涉,要他多管闲事?今日虽然清查丈量归于原主,万一日后他又奏闻主公,我们岂不受他大害?此事不可不慎,莫若谋之于先,免落人后。”其时尉止之子名为尉翩,司臣之子名为司齐,偶在身旁听得此说,即忙上前道:“列位老伯之言深为有理,若欲图谋,我二人情愿为首,闯入朝房立诛子驷,以免祸害。”那尉止、子师仆、侯晋、堵女父、司臣五人齐声道:“好。”各各分付身伴家丁跟随尉翩、司齐二人前往,他五人亦自同行,一齐执了刀枪器械赶至朝房。那子驷早已知风,同了子国避入西宫去了。尉止、司齐等见子驷不在朝房,也晓得他必往西宫,众人一齐赶进。那子驷逃躲不及,被尉止赶近身边,将子驷一刀早已头落。那司臣看见子国闪在一边,便向五人道:“子国不肯随众,故作清廉,已致难掩我们之态。且丈量一事未必不是他的谮言,亦该杀了,免贻后患。”五人齐道:“极是。”司臣即将子国一把揪住,将刀照头一斫,亦自分为两段。尉止又道:“我们事已至此,收手不得了,不如趁此机会杀入北宫,擒了简公再作道理。”说声未罢,即便先行,众人蜂拥随后。因简公令人将北宫紧闭,这些人一时不能杀进,早已遍传国中。那子产闻知不觉怒发冲冠,即去约了子驷之子公孙夏,各集家丁,前往北宫救驾。那国内军兵共计一千二百七十五人,齐来助力,又有大夫公孙虿,表字子蟜,亦是个忠义之人。他率了自己家臣也来相助,一齐赶近北宫来攻五贼。那众贼看见军马来得众多,心慌意乱,料想是杀不过的,各各抱头鼠窜而逃,当时止杀了尉止并子师仆,被侯晋逃出,竟投晋国。那堵女父、司臣、尉翩、司齐亦自逃到宋国去了。但见此时:
弃甲抛戈,出关入邑。俨如丧家之狗,恍若漏网之鱼。顾不得险阻山川,只要逃性命。当不得匆忙步履,枉教做恶人。正是作事颠狂,果然必遭凶报。人宜尽忠抒义,切莫行歹为非。
这也是天意不肯亡郑,复致太平。郑简公当日出朝抚恤子国之子子产并子驷之子公孙夏,又犒劳有功员役,并令将子驷、子国如礼祭葬。那子产哀毁尽礼自不必说。简公遂命子孔执政以代子驷。这子孔虽是个正直之人,只是太拘泥执板些。因见五族作乱,便立起一个法来,特置一扇文册,名为载书。要使国中的诸位大夫各以其人所有的职位定了次序,一举一动俱要听执政的节制。不料郑国的人不分贵贱大小都不肯顺从,子孔就要行查顽抗之人,拿来加诛,做个惩一儆百的样子。这国中之人又要汹汹思乱。那子产虽已袭了父职,因有服制在身,却不管理政事。那子孔向慕才名,倒肯括目相待。所以,子产急向子孔劝其焚烧了载书,以安国人之心。子孔道:“我立此载书原为定国,今因国人之怒而焚此载书,只消众人为政了,要我执政上卿何用?”子产道:“众怒难犯,专欲难成。合其二难,思以安国,只取危亡。不若焚了载书,免致失众。”子孔大悟其言,遂决意焚书,又恐远近之人不能遍知,竟择了个日子往郑国仓门之外焚此载书。这是子孔使乖的所在,若是焚在朝中谁知其故?虽然安了众心,却是迟了些儿。那些人毕竟不能忘情,故意造言,又说起西宫之难原系子孔与谋,谋死子驷,子孔方才代得执政之位。这句话原说来像个合着机窍的,所以国人都纷纷的信了。那公孙夏闻了此语亦信为真,心里想道:父仇不报,枉为人也。子孔前因载书一事人皆不服,我若倡首去杀子孔,必有人相从。即往招集军民,果然相从者众。公孙夏随率国人来杀子孔,恰好迎着,竟把子孔斩首,将家资分与国人。那时郑简公见公孙夏势旺,惟恐有变,只得徉言道他忠勇,令他为执政上卿以代子孔,公孙夏遂得掌理朝政。刚做得一年,即使子产为卿,以听郑国之政务,公孙夏致政归第去了。有诗为证:
玄发早抽簪,名悬日月深。倏然不贪位,让爵卧山林。
凡是执政上卿到任,例应各处祭祀,先到太庙祭了先公,然后就该到望母台祭献了。你道这望母台是怎么一个出处?乃是郑国先君庄公所建的。那庄公之父名曰武公,其夫人姜氏生庄公的时节甚是难产受惊,以此不喜庄公,而喜次子共叔段,请命武公,欲立次子,武公不许,仍立庄公。及武公薨后,庄公即位,姜氏请封共叔段于制邑。庄公道:“制邑不利,当年虢叔死此,另封别邑可也。”姜氏又请封于京,庄公遂封共叔段居京。那知共叔段蓄了不良之心,将近地交界之境尽皆侵收,训练甲兵将来攻郑,暗通姜氏以为内应。庄公闻知先遣将卒伐京,共叔段遂出奔他国去了。庄公遂将母姜氏置于城颖之地,立誓道:“不及黄泉,无相见也。”不觉过了两年,想起母子恩情,心中甚悔,只是立誓在先,不便相见。其时有颖考叔系颖谷封人,特将土产进献庄公,庄公赐他酒食。这颖考叔却把一碗肉来藏起,庄公问他原故,颖考叔道:“小人有母已尝小人之羹,未尝君之羹,故持归奉母。”庄公叹道:“尔有母遗,繄我独无。”颖考叔道:“却是何故?”庄公便把前项事体并懊悔之情一一说与颖考叔知。颖考叔道:“这事不难,何不使人掘地及泉,在深隧相见,即是黄泉矣。”庄公大喜,即依其言,将地掘见泉水,母子二人入隧道,相见悲啼,其爱如初。后来姜氏已故,庄公筑建这座望母台,供养姜夫人在上,时常瞻拜,以补昔日之罪。已后皆传流春秋二时祭品。
这日,子产办了祭品,乘了车子到望母台去致祭庄姜夫人,却从溱洧二水经过。这水深不盈尺,却也冬夏不干,水源出在河南密邑西南马岭山下,从郑城西北流入,复从东南流出。所以,郑国的百姓朝作夜息,必定要在此水经过。因水浅不便行舟,若是富贵人家有马可乘、有车可坐,俱是过得水的。但是,贫穷卖贩之人免不得要跣足而行。夏秋之间天色炎热,尚可褰衣涉水,及至春冬之交寒冰惨雪、风雨迷离,难道还可跣足渡水,必定要有桥梁方才称便。此时子产深知其故,常欲造一条桥以通行步。怎奈郑国的风水不宜在这二水之上造桥,子产非不博古知书,纵欲合那夏令上所说十月成梁之制,又不敢犯了国忌,博誉沽名,所以不行。子产坐在车中,那车夫将车推下水中,恰好那车底只离着三四寸光景。那子产一面乘车渡水,一面举目看那徒步的人,可也情惨。只见:
汤汤逝水,皛皛轻波。固是一方屏翰,从无半段津梁。往者来者,没一个不嗫口扪心。老者少者,没一个不颦眉蹙额。庶几褰裳可越,怎能入水不濡。总赖其保障生灵,犹未免伤残民命。虽然城郭金汤固,怎奈人民跋涉难。
不一时已渡过河滨,早到望母台下。左右人陈设祭品,请上卿行礼。子产致敬尽恭,跪献三爵,然后叩首,礼毕下台,仍旧上车过水。刚刚到得彼岸,恰好有一个老人家来渡河,一步跨到水中就有畏寒之态,伸伸缩缩,两次三番,欲去不去,欲住不住,不觉目眩头旋,扑的一交倒在水面之上,连忙扒得起来,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打湿了,手里捧的鞋袜也都氽去了,口中叫苦连天。子产看了甚是不忍,即命住了车子,令车夫将车子推到水滨以济人民。车夫得令不敢不从,只得推去济渡人去了。然而,子产以乘舆济人,虽是他的好情,但郑国人多,这一乘车如何济得众用?那子产也虑及此,随即下令道:“此舆专济老稚渡水,少壮之人不得争执。”从此之后,那些老幼之人不致患溺了。其时有随从之人禀道:“老爷既将车子留此济人,待小的们向邻近人家借一匹马回去如何?”子产道:“此处回国颇近,步行亦可,何必骚动地方?”后人有诗为证:
因怜老弱涉寒澌,甘让乘舆不敢迟。国内勿嫌相济少,朝朝偏与郑民宜。
子产方才走近城门,忽见家臣来报:“主公召议国政。”言未毕又有使臣来召,子产疑道:“此时有甚政务?”急急步入朝中,简公尚在殿庭迎候,子产上前躬身下礼,以复主祭之命。简公问道:“寡人适才闻卿不乘车马,徒步回朝,是何缘故?”子产备将老者涉水畏寒,存车济渡之事奏闻。简公道:“此是卿家爱民之念,只是有劳徒步了。”随命车驾库选一乘好舆赐与子产。子产谢恩领赐,又道:“主公此际召臣有何事故?”简公道:“只因晋君无礼不念同宗,又不念几年和议,竟要寡人称臣往晋,奉以朝见之礼,特遣使臣在此。寡人心中甚忿,不知上卿有何辞可以却之么?”子产道:“此事不难,今已日暮,待臣明早往见来使,自有说话。”当即辞谢出朝,一宿无话。次日,子产来到公馆相见那晋国使臣。那使臣十分傲慢,踞其上位,见了子产并不下来施礼,便道:“我奉本国主君之命,征尔郑伯往朝,汝知之乎?”子产即应道:“晋、郑乃同宗之国,何忍以兄弟怡怡之谊,反欲致我寡君等于仆隶,晋君虽为得计,吾恐夷狄闻之必为窃笑。何况四邻臣民有不訾议者几希。”使臣闻了子产之言,心里想道:“他这几句甚是有理。同宗之国归附已久,要他称臣,邻国闻知不惟窃笑,且隳了归附之心,此事是吾主失算了,不若回国以子产之言复命。”遂向子产道:“尔主既不肯往,吾当为汝复命晋君便了。”当下辞郑以还,使臣将子产之言奏闻晋君,晋君大悟,以后再不敢来征朝,遂免了这番骚扰。
到了次年,乃是范宣子为晋国之政,又骋其才,竟奏与晋君,遣使到郑要加贡币,比每年议增十倍贡献晋庭。简公又与子产商量道:“前日晋国征朝,多赖上卿辞令以致却而不至。今来征币却是旧例,礼当奉币以行,只是他要比常加增十倍。郑国地方甚小,所出有限,为之奈何?”子产道:“主公但依旧例前往,臣当致一书与宣子,管取仍照旧例,不征加倍也。”简公闻言大喜,即命子产修书,随即一一打点币帛。不移时,子产修书已完,将稿呈上简公。简公读云:
宣子足下,子为晋之上卿,使四邻诸侯不闻令德,而闻重币,侨也惑之。侨闻君子长国家者,非无贿之足患,而无令名之为难也。夫诸侯之贿聚于公室,则诸侯贰,若吾子赖之则晋国贰。诸侯贰则晋国坏,晋国贰则吾子之家坏,何其没没也。将焉用贿,夫令名德之舆也。德,国家之基也。有基无坏,毋亦是务乎。有德则乐,乐则可久。夫恕以思明德,则令名载而行之,是以远至迩安。毋宁使人谓子,子实生我,而谓子后我以生乎。子其慎之。
简公看罢心中甚喜道:“此书决令宣子回心。不加重币,皆上卿之功也。”当即遣使公孙夏赍了币帛书札,一同晋国来使起程前去。公孙夏领命同使臣至晋,见了宣子递上子产之书。宣子览书大喜,即时就向晋公劝其轻币。那重币之征原非晋君之意,却是宣子创议,故此行止皆出宣子之口。所以,晋公一一依从,如数收了旧例贡物,即打发使臣回国。公孙夏复命于简公,备述前事,简公不胜大悦道:“若非子产之书,几不免又是一番征币之扰。”公孙夏又奏道:“臣于一路而来,沸沸闻言,国中有火星下堕,又有火神现形。臣既闻之,不敢不奏。”简公即问子产道:“上卿曾闻此言否?”子产道:“臣适才始闻其言,正欲奏闻。国中流言将发大火,天气亢阳,信或有之。”简公道:“既然如此,何以避之?”子产道:“天灾不可逃避,前者里析大夫未死之时,也曾言及国中将有极大变异,民为之陨命,国为之几亡。又说吾身渐民,弗及见此变异,又欲图为主公迁国。臣意为人君者当修仁德以邀上帝之福,岂可因天变以图幸免?”简公听了其言,知不可强,乃分付臣僚,谕知黎庶,俱各持谨,以防不测,当即退朝还宫。简公惟是起居忧惧,不能去怀,甚觉惊心之至。有诗为证:
福兮祸所倚,祸兮福所伏。天意巧安排,人力岂能夺。
忽一日,正当聘问之际,各国遣使赍书达礼,以通和好。国中人见了各国使臣皆以客使称之,此时新客既各旧客亦自不少,免不得简公要设宴款待。那新旧客使齐来领宴,简公正在宫中,与众客飞觞举乐,酬酢方酣,忽见当筵起一阵狂风,吹得新旧宾客与执事臣工尽行失色。风过处只见一道红光如闪电相似,且是括刺有声。那时子产也在宫中陪宴,心知此声有如火啸,到此田地却也管不得什么仪制所拘,急急离席,出外探听。已有役人跑进宫来向子产报道:“里析大夫家中失火已延烧屋宇,其势甚大,特此禀报,望乞速速遣人救灭。”子产听说慌忙复身入内奏闻简公。简公道:“上卿可速速调度,不可稽迟。”那些新旧使客闻得此说,没有安然饮宴之理,都来辞别简公出朝,简公于是罢宴。那子产看见也不及将言语细说,径走到宫门之上,分付管门官员人役,止放新客出朝,但是旧客一概不许放出朝门。那门上员役不知其故,只得遵令而行。你道为何不放旧客?只因旧客在郑日久,必深知郑国虚实,且路径熟谙,恐他们乘此火变或有异图,所以不肯放他出宫。惟有新客是人生路不熟的,繇他出去,并不拦阻。子产自家也出了朝门,想道:里析大夫已故,棺柩尚停在家,火是本家起的,这棺木为第一着急务了。急唤下三十个舆夫前往子析大夫家中抢救棺木,那些舆夫个个是长大有力的汉子,又皆敢死之徒,既奉子产上卿之命,那个敢有推辞?一齐拿了扛索,冲烟冒火到里析大夫家中,手忙脚乱的把个棺木一霎时上了扛索,急急抢出,其火已烧到中堂,好生利害。有沁园春词为证:
忽起旋风,似出林啸虎,跃水吟龙。早半天烈焰,轰轰匝匝。烧台毁屋,损户连薨。烂额焦头,呼儿叫母,恍若边疆虏骑冲。还堪悯,侯居深邃,一旦成空。
炎光万道如虹,未数扶桑旭日红。赛老君炼药,介山烟禁。口云蜀栈,赤壁鏖雄。更类田单,燎奔牛尾,眼塞泥沙耳蔽听。人惊问,谁移火焰山到城中。
子产看见火势猛烈,遣了二百名健丁齐到下风拆毁屋宇,以免延烧。又遣数十名健丁,在就近池塘取水浇扑。谁道此火原是天意,凭你怎么救解,越发分头延烧,再救不止。子产见势头不好,恐怕郑国的宗庙也受其殃,却好子宽、子上二大夫在旁,子产便道:“敢烦二位大夫速至太宫,巡行祭祀之所,可令家丁将油漆窗格门扇尽行下了,再将宫内毡褥等物打湿,垂挂檐楹之上,必能祛火。”子宽、子上二人领命而去。子产又恐祈卜堂有灾,乃道:“卜堂内的大蔡是千年灵龟之壳,仗他为筮卜之灵,若不徙开必然炼为灰烬,异日要占国事便无可稽查了。”急着从人传令与公孙登大夫,迁徙大蔡置于别所。这公孙登原是个卜史,平日善卜之名,也都亏这个龟壳。终日画爻按理,求吉问凶,无有不灵。他此时正在大蔡之旁踱来踱去,排卦寻爻,仰头看见火光烛天,已知是近处火发,想来必要延祸至此。但此大龟必须救出方好,奈因是简公之命,建堂安置在此。若不得简公之命并上卿之令,决不好轻动他的。欲待去报知上卿,又恐一时火来照管不及。正在没法之际,那传令之人已到,公孙登问道:“你是何人?急急走来有甚缘故?”那人道:“奉上卿之令,要大夫急徙大蔡免被烈火延烧。”公孙登道:“就烦你移一移去。”那人道:“我还有别事,不得如命。”说罢竟自去了。公孙登道:“子产要我徙此大蔡实是正理,但身伴没有一个跟随的人,况此物有丈余长大,其重非常,教我一人怎么拿得起?不惟他是个灵宝,就是执政有令,也没有个不遵依的理。且喜这大蔡内中空阔可以容人偃息,万一烧了房屋亦可在这龟壳里暂住。”说未了那火头早已扑到房檐上来了,公孙登慌了手脚,只得背了大蔡就如鼋鼍一般,乱滚乱走,走至朝前,恰好遇见子产。公孙登便问道:“敢问上卿,还是将他放在那里去好?”子产道:“须暂寻空阔去处安顿,免得火势侵来又为移动。”公孙登得了这句言语,竟负了大蔡往空野之处去了。正所谓:
事急无君子,心忙任意为。
子产此时也身不繇主,事头忙乱,走来走去,尚不曾分派得完,又想:宗庙事大。急急转到朝门,只见简公亲自捧了庙主石函出来,急唤子产道:“主祀在此,徙到何处去?”子产道:“不如都迁到厉王庙中,并将群主共移一处,以便救护。”简公道:“此言有理。”即捧了神主而行,那祝史即来代捧。简公恐外有他变,仍旧入宫去了。那外边的火势愈炽,子产又使府库之人各备救火之器,以防财货失所。又使掌兵的司马、掌刑的司寇,列居火道,以防不测之变。又恐城外有人暗梯入城,令遣雄军把守。军人应命,各各往任其事去了。顷刻之间,值此心忙意乱之事,亏他分拨防严,甚是清楚。后人因有诗曰:
国运偶逢艰,谋臣备敢闲。但祈神力口,立把祝融删。
少顷,只听得西北角中哭声振天,细听其声都是妇人女子。子产就知道是先公旧时宫女,因他们在西宫近着火处,恐有不测,故此惧死哀号。即传令与商成大夫着放宫女,尽归东囿。商成大夫依令前去,放那些宫女到了东囿,果然哭声就不闻了。自从薄暮烧起,整整烧了一夜工夫,次日早间其火始灭。简公与执政上卿并诸位大夫俱在朝中哀悼,市中之人三日不曾贸易。子产乃将那些救火的军民尽行犒赏,又查被火所烧的人家,记载其数,不下千余屋宇,即出晓谕,以宽其征赋,不督其租税,又令他入山砍伐官木助其营建。国中虽遭了这番回禄,倒越感念了子产的惠绩。正是:
一番谋画永清安,嗣后邦基稳似磐。日久人心今始见,贤哉东里大夫官。
那些新旧使客见国中火烧得如此光景也无甚意兴,各各告辞归国去了。简公终日不悦,常想:那太宫大鼍、石主、府库,皆赖子产一人辅佐大勋,不使有失。正思没个报答处,忽有侍臣报道:“臣启主公得知,火灾方息,又有水患发了。”简公惊问道:“却是何故?”侍臣道:“洧水居民传报道,洧渊之中有两龙相斗,若不差兵往逐,恐两龙斗处必有一伤。伤者若有族类,必致兴风鼓浪,荡谷移陵,伏乞主公上裁。”简公闻报尚自惊疑未信,忙遣子宽大夫前至洧渊看其势头何如?子宽领命出了朝门,乘了快马,早到洧渊,果见水中有二龙相斗。但见:
皂白难分,朝昏不辨。响飕飕风沙凛冽,乱腾腾云雾迷离。一个摆尾摇头,一个张牙舞爪。双双怒目,黑暗中透四点寒灯。对对长躯,白日里露一身鳞甲。卷起千层巨浪,冲开万丈洪涛。原来幽壑斗潜蛟,只恐桑田变沧海。
子宽大夫不敢稽迟,急急驰报简公道:“洧渊之中果然有两龙大斗,水势甚凶,望主公速召执政商议,以免洪水为灾。”简公闻言甚恐,急召子产。子产进宫见礼已毕,不待简公开口即道:“洧渊龙斗偶然至耳,不久自然退舍。如若稍稍驱逐,以触其怒,突兴波涛,其患比火更甚。”所谓:
见怪不怪,其怪乃灭。洵有斯言,慎勿疑惑。
简公听了子产之说始得放心。未及半日,又有侍臣报道:“两龙解斗,各各退散,波涛已平息了。”简公始服子产神识不凡,乃谢子产道:“若非上卿之见,几误大事。但今郑国不孝,遘此天灾,意欲往报晋邦,不知上卿之意若何?”子产道:“报晋是理也,尚犹可缓。适有急事主公知否?”简公道:“是什么事?”子产道:“闻晋君已放归蔡公子燮,近日陈、蔡合谋,将图我郑。陈、蔡虽是最小之国,两军统并,亦称强悍,若不遣将伐之,恐有他变。”简公道:“为今之计还是何如?”子产道:“蔡国素与楚连以为依附,今晋既释公子燮,亦不知晋有何意?我国虽与晋国相和,今则不可仗其势也。如据然伐蔡恐属未便,莫若速伐陈国,使彼不能防御,必获大捷,陈国自不与蔡国相连也。”简公闻言甚喜,即命子展为司马,统领劲兵星夜兼程往伐陈国。陈国果然未备,被子展大获全胜。陈国即具降书,永为纳款,再不敢与蔡国结连。子展班师奏闻简公,简公出黄金彩币犒劳将士,并嘉子展之功,遂择日亲自往晋。一来要报失火之事,二来要献伐陈之捷。看看吉日届期,子产辅着简公,又带大夫数人离了郑国,晓行夜宿,不只一日,早已到了晋国城内。那时正值鲁哀公初卒,晋侯因是同姓,在宫料理吊仪,未及与简公相见。此时却是赵文子执政,先遣晋大夫士弱前来,一则代为迎接,一则分付将言见责看简公如何答应。这士弱来到行馆,见了简公,便道:“主公特命相迎。”简公道:“深有劳大夫了。”士弱又道:“主公传语,责公何故不守边鄙,反去侵凌小国主何意也?”其时,子产着了戎服在身,侍于简公之侧,便挺身直前说道:“先王之命,惟罪所在,各致其法。今郑本姬姓,与天子分形同气,彼陈人忘周德之大,辄敢侵郑,是以当诛。且昔者先王所有的地方止得千里唤为一圻,列侯地方止得百里唤为一国,自此以降次国七十里,小国五十里。今大国多数圻矣,若不侵小何以至此?听大夫所言,非特责寡君一人也。”士弱听了好生语塞,有南乡子词为证:
贤执政,产方隅。气凌霄汉命征车,理直词宏名又顺。威风振,凛凛从教看折晋。
那士弱到此智穷言尽,两眼睁睁,好不没法。看见子产身上穿着戎服,又责道:“汝虽执政于郑,到俺大晋之都岂无宜穿的衣服,辄着戎服而来,是何意也?”子产道:“我先君武、庄二公,为平王卿士,昔鲁僖公二十八年,有城濮之役,晋文公布命道各各修服旧职,命我先君戎服辅佐周襄王,以授胜楚之捷,不敢废主命故也。”士弱见子产说的话都是正理,不敢再去挠他,只得辞别回去,将子产的言语一一达与赵文子大夫得知。赵文子道:“子产这些言辞甚顺,吾闻犯顺者不祥,神明所不佑也。明日当达于主公,可与相见。”当时各自散讫。且说子产送别了士弱,回见简公。简公道:“适才上卿之言甚为中理,但今馆垣甚是窄狭,不能容我国这些从者,却怎么处?”子产道:“惟有毁之一法。”简公道:“毁之恐触晋君之怒。”子产道:“臣有舌在,何足畏哉?”简公道:“既如此,请上卿即刻从事。”子产即时唤了从者五七十人将馆垣尽皆拆毁无余,随即藏纳本国车马。早有馆夫报知赵文子了。赵文子想道:子产对士弱之言甚顺,为何把我晋国馆垣毁坏?此理甚欠,必须遣人责问,看他以何辞相对?欲待再遣士弱,恐其口舌不能便捷,另遣大夫士文伯前往。士文伯道:“不知执政以何言相责?”赵文子即教道了一番言语,士文伯别了文子,竟至行馆。正是:
大国恃强无礼,枉劳口舌纵横。不识毁垣妙计,文子空为晋卿。
士文伯到了行馆即令驻马,着人通报,子产闻报出迎。士文伯方才下马,二人到了公厅,见礼分坐。士文伯未及开言,子产即问道:“执事到此敢是传晋君之命,来请寡君相会么?”士文伯道:“主公料理鲁国吊礼未完,须宽一日方才得暇。”子产道:“既如此执事何故辱临?”士文伯道:“敝邑因刑政不修,盗贼充斥,有列侯来朝聘于晋的,恐有疏失,以此主公令吏人完整客馆,高其门,厚其垣,使之无忧。今足下坏我馆垣,虽然郑之从者知所戒备,他国有宾客到来,何以待之?以此主公特使不才前来请问。”子产道:“以敝邑偏小,介于晋楚两大国之间,诛伐无时宁息,是以不敢安居,尽索郑国土地之财随时朝会。值国君事忙未得相见,又不获闻召命,未知约寡君相见得在何时?若如此作为,恐非待宗盟之礼。”士文伯道:“非寡君敢生傲慢之心,实因有疾未痊。”子产道:“若是这等教不肖何时获安寝席?既未相见国君,又安敢输币?又安敢使币暴之于野?虽未见晋君而输,实皆晋国府库之物,又不敢以非礼输纳府库。若暴露则恐燥湿不时,万一朽蠹,反重敞邑之罪矣。”士文伯道:“执政此言或恐是理,但不知毁晋馆垣出于何与?”子产道:“侨闻令先君文公为盟主之时,专要崇大诸侯之馆。其馆之式与晋君寝室相似,把库厩缮修,可以藏币养马,司空开道,圬人葺垣。诸侯来时,掌馆舍之人设其庭燎,巡捍之人防其盗贼,仆从有所安处,车马有所喂涂。文公虽不留宾客,未尝废事,所以宾至如归,不畏寇盗,不患燥湿,实与宾客同其忧乐也。”士文伯到此又要与晋君假装体面,便道:“故此寡君不敢有违先君之训,特设此馆。不意反被执政毁之,虽板今吊古,何不惮烦一至于此。”子产道:“大夫此言差矣。”士文伯是个不明理的,听了这一个差字,便微微发怒起来。有诗一首为证:
筹国无才空读书,渺闻浅见奈何如。意中谟不推详过,陋室宁堪客所居。
士文伯道:“在执政所言无往不正,及至下官有言,又讥差谬,是何意哉?”子产道:“非下官有罪而言,实晋君无礼,与执事多饰词尔。”士文伯越发疑讶,便道:“执政之言毋乃有所闻乎?”子产道:“侨闻今日铜鞮之宫,其大数里,待诸侯之舍如处隶人,门不容车,不可逾越,盗贼公行,夭疠不戒,揖见无时,若不毁垣,无所藏弊,则重吾郑国之罪,敢请执事何以命之?”士文伯听子产说得有理,其怒始解,便答道:“寡君一因有疾,二因商议吊鲁之仪,实无他故。”子产道:“晋君有疾情自可原,若说鲁丧,郑与鲁亦有同姓之忧,若获荐币,修了馆垣而行,是君之惠,安敢惮劳,有妨清问。”士文伯道:“这等待下官归告寡君,即日请见。”说罢起身相辞,子产送出馆外,一揖而别。士文伯急往赵文子府中细述子产之言,文子叹道:“信如其言,我国君其实不德,将隶人之垣授与诸侯,是晋之罪也。”又使士文伯住慰子产,赵文子自往晋宫奏与晋君。原来各国的执政上卿凡有政事商议,不时可以进见国君。此时诸侯朝贡已到数日,未曾相见,亦系大事,故此赵文子急入宫中,欲议召见郑公之事,不意守门人禀道:“主上适患一疾,方得睡去,丞相爷姑且少待,待主上睡醒始可入报。”文子只得依言立候。有荷叶杯一词为证:
主卧岂能惊醒,相等立螭头。耐心屏气不移步,木塑怎优游。
却说晋君之病已非一朝,这日更觉甚些。他的病症不寒不热,不语不言,也不思茶,也不想饭,昏昏沉沉,精神衰惫。此际情思愈觉散懈,方才靠着衾枕正待合眼,朦胧之间只听得耳朵边呼呼吼吼,一阵狂风陡作,果然金铁皆鸣,风过处晋君强抹双眼,细视殿外有何动静。只见一件怪异物件,看了好不惊号也。但见:
蒙蒙葺葺,身上披着些苍黄毛片。闪闪烁烁,额下绽着那灿烂眼珠。看来不是人,倒也能行能笑。疑他不是兽,原何无带无冠。殆似猩猩,喜酒误穿红木屐。其如狒狒,迷人故系绿褴衫。不禁离魂荡魄,怎奈动臆伤眸。
晋君正在惊慌,只见那一个异物扑来扑去,扑了好一会,然后竟向晋君身上扑来,张口乱咬。晋君慌了手足,躲避不及,几乎被此异物将一个晋君的贵体咬做一团肉酱,不觉大叫一声,早已汗流浃背。那些宫人侍女一齐吃惊,忙问根繇,那晋君还不知是梦,兀自开着眼,胡嚷乱嚷。那赵文子在门外听得晋君喧呼,急入问安,看见晋君恁般模样,心中好不着急,欲待上前相问,又惧晋君迁怒及身,欲待退出外庭,主上有患不救,岂是为臣子的道理?看此光景必然是梦魇了,只得上前连叫了数声,晋君方省人事,目中认得是赵文子,便问道:“卿来几时了?”赵文子道:“臣来已久,适才莫非主公有惊异之梦么?”晋君道:“便是。适才梦一异物,似人而非人,似犬而非犬,毛色如土,遍体腥臊,扑于寡人之身张口乱咬,以此惊悸狂呼。”赵文子想一想道:“主公勿忧,梦中所见之物乃黄熊也。昔日周武王夜梦飞熊,得吕望为其军师。此梦必是吉兆。”晋君道:“卿言虽是,但寡人心怀疑惑,若得个圆梦之人细解其情,才可消释这一片忧疑之思。”赵文子道:“臣不敏,不足解此,臣看郑国子产是个博物君子,必知其故。”晋君道:“只是子产远在郑邦,如何请得他来为寡人圆梦?”赵文子道:“事有凑巧,物有偶遇。见今子产从了简公朝聘到此。”晋君失惊道:“来几日矣?”赵文子道:“因主上有疾故不通报,已来三日矣。”晋君道:“卿可快召子产前来。”赵文子道:“更望主公许约郑公在于何日朝会。”晋君道:“寡人心内释疑,不时朝会可也。”赵文子随即出朝,仍命士文伯往请子产进朝。正是:
茂才广略堪回主,重礼隆仪不敢迟。
一霎时已请到了,子产与赵文子相见,随即同进宫中朝见晋君。一见之初,先说了一回失于迎讶的话,然后说及梦熊之事,要他解说。子产道:“主公梦中所见的黄熊,即圣禹之父鲧后是也。他因不能治水以致洪水移陵倒谷,泪没生灵,尧帝震怒,殛死羽山,鲧遂化为黄熊,投入羽渊。当时士人道他虽则无功,只是糜费钱粮,不曾有贪酷之私,遂立庙于东海。后来夏商周三朝俱有祭祀,迄今废弛已久。且今之天下,晋为诸侯之盟长,应佐天子祭祀诸神。今黄熊咬君之体是欲口食也,求主公祭祀也。主公可即出令旨,择日祭祀,病自霍然。”晋君闻言连声道:“解得不差,寡人之忧疑已释矣。”即分付赵文子择日祭祀黄熊。顷刻间身体便觉无恙。晋君大喜,甚重子产,即日请简公相见,行了交会之礼。赵文子又奏子产毁了馆垣,实晋之礼貌太薄,乞主公修葺高大,可容车驷出入,晋君也纳其奏,即在次日排筵以饯简公并子产二人归国。自此之后,晋君命修馆垣,十分高大,以待后来的诸侯,此皆子产毁垣之功也。简公与子产离了晋国,路经潇湘云梦之泽,早已到了楚邦。这楚国乃是异姓诸侯,只因郑国介在晋、楚之间,既然到晋国币聘往来,少不得楚国也要如此。此时,子产随了简公入楚,正是与敌国相见,简公礼当除地。你道怎么叫做除地?将地上草藤荆棘割刈得个干净,这叫除地。若把其地扫除,又要封土为坛,以受郊劳。今子产也不除地,也不为坛,但为草舍一间。当时人有诗道:
智者从游,广渊有谋。为坛为舍,各坛雄遒。
其时,楚国有一掌管旅次的人,名曰外仆,专一迎宾送客,就如今日的驿宰相似。看见简公不设其坛,因对子产道:“昔日先大夫相先君,曾往四国,未尝不筑土为坛,自昔至今,皆是如此。今大夫到了敝邑,住在草舍之中,恐于势有不便。”子产道:“其中有故,子岂不知?”外仆道:“所以求执政赐教。”子产道:“以大国之君去适小国,必要构土为坛。若是小国之君来适大国,不必用坛,只须草舍。”外仆道:“此为何故?”子产道:“吾闻以大适小有五美:一是宥其罪戾;二是赦其过失;三是救其灾患;四是赏其德刑;五是救其不及。”外仆道:“原来如此。那作坛却是为何?”子产道:“作坛昭示五美之功,所以小国倚藉大国,无有困扼,怀服如归。是故作坛以垂及子子孙孙都要进德修善,不可怠惰。”外仆道:“以小适大可有五美么?”子产道:“止有五恶。”外仆道:“此五恶亦可得闻么?”子产道:“一恶是向了彼国之人解说其身上所有的罪戾;二恶是请说其不足,惟恐被谴责也;三恶是奉行其政事;四恶是供其职,贡其土产;五恶是从其朝会征伐之命也。”外仆道:“止用草舍又是为何?”子产道:“大国之君专好重币,贺弱吊凶,此皆小国之恶,焉用作坛,以昭其祸?所以,告子孙切勿招祸,始为永安之良策。”外仆道:“不闻高论怎知此事?”说罢即便告辞,子产也不挽留。后人有诗赞子产道:
始知草舍不为坛,狂楚为仇肆戾残。恰羡公侨明古道,息争宁国报平安。
外仆将子产不设坛、惟建草舍并子产的言语归告楚君。群臣道:“子产明于今古兴亡之道,又精于大小敌国之谋,似非以下之人,望主公速行朝会之礼,无使彼觇我虚实,以贻其讥。”于是,楚君即与简公相会,设宴款待。朝会既毕,简公同子产辞谢了楚君,仍返郑国。简公见子产多才,将国中一应政务尽听子产指挥掌管。那秦、楚、晋三个大国以后闻了子产之名,俱不敢来侵我,不过每年用币帛往来,通些和好。此皆子产一人听政之功也。且郑国之中民多地少,族大且侈,自从子产听政之后,百姓安堵,狱无冤囚。国人都诵道:
取我衣冠而楮之,取我田畴而伍之。孰教子产,吾其与之。
不数年间,郊遂甸服之人都来归服,如水就下,共相敬爱,如怜孝子,如敬慈母一般。国人又诵他的德政道:
我有子弟,子产诲之。我有田畴,子产殖之。子产若死,谁其嗣之。
你道子产为何被国人时常诵念?只因他在郑国凡一应政令皆能慑服人心,尝作丘赋,作封洫,制参辟,铸刑书,这四件是治国齐家最要紧的事,他一一能为,其他可知。大凡从古至今的君子被人夸誉固多,其中未免有一二个谤毁他的。那时郑国公族有一人名曰然明,与国人到郊外一个小亭闲游,与那些口尖舌快之人,议朝政之得失,谈子产之是非。其中有一人深为子产不平,归告子产,劝子产拆毁了这个所在,杜其后游,免致私议。子产道:“吾闻忠善以息谤,未闻作威以防怨。若作威防之,其怨愈深。若有人谈我公孙侨失处,即当改过迁善,则然明大夫,岂非是我之师!何必拆毁其亭。”那人见子产之言,深服而退。子产以后愈将事体斟酌,把一个小小的郑国扶危治乱安倾定覆。后数年,简公告薨,子产亦因劳心费力太过,得患一病,国人莫不吁嗟叹息。说道谁人可能代吾子产大夫死者,吾当事其父母,养其妻子,厚其殡葬,绵其祭祀。不料数月之后,子产药石无灵,可惜一位执政上卿,却做了南柯一梦。那时举国之人孰不哀悼,士大夫们痛哭于朝,商贾们痛哭于市,农夫们痛哭于野,就像没了父母一般哀恸。至是孔圣人在鲁,闻子产之变,亦自出涕良久乃止。有一首哀词为证:
泰山颓兮梁木坏,叩天远兮灵奚在。望东里兮泪泫然,伤子产兮屯运届。
苟延龄兮治国都,或广上兮未云迈。胡速返兮援末繇,拊幽心兮增感慨。
总评:节受匡济之政,子产一传尽之矣。世人勿作小说看过。
又评:大国图霸易,小国图治难。子产为小国之臣,行恭敬惠义之政,晋、楚莫能撄其辞。有释难解纷之术,无丧师辱国之愆,足称一时良佐。设使得辅桓文之主,其政更当何如?吾知其名,必超管、晏诸君之上。
卷二十八 逢蒙学射于羿
逢蒙学射于羿,尽羿之道,思天下惟羿为愈己,于是杀羿。
君亲师傅并宜隆,技艺相传报亦同。爱业不堪成嫉妒,及门宁可伏兵戎。
戈矛顿起宫墙内,残忍偏加恩义中。展卷每怀千古恨,迄今惟有一逢蒙。
这首诗是说人生世上有君、有亲、有师,三者不能偏废。夫君臣合以分义,父子联于性天,自不必说的了。至于师之为道,假如后生小子从了先生读书,小则通文达理,能写会算,大则希圣希贤,发科发甲,无不经繇师范,当思图报。就是百工技艺随了师父,传习其业若得成功,也是养身之法,须加爱敬。还有术业中间超群而绝世者,果能尽其所长而教诲之,使受业之人,亦得出神入圣,售其术于当代,这便是座主门生一般,恩联义结,报效无穷。岂可反因技艺高下,辄怀忌刻之心,陡起谋害之意,究至兵刃相加而无悔呢?那是千古来只有一个逢蒙,其为师弟中之罪人也,可胜道哉。今且未说他的事实根繇,且把一个也是个习射的师弟试说一遍。
学射场中藉有师,习成贯虱又心痴。援弓思擅当年美,矢发穷时悔也迟。
话说列国时有一人姓纪名昌,为人刚心猛气,好耍闲游,或是三朋四友打拳顽戏,或是单身独自提墩试力,欲要拔剑起舞,更愁尚未经师,又要学舞大刀,还虑无门传习,终日纳忧抱闷,长思一艺成名。一日与妻子道:“今日无事,我到城外闲走便来。”出得门去信脚行来,已至城门。趱步而出,约莫有一里之地,看见一伙人,挨挨挤挤在一块空地上。纪昌上前仔细看时,只见前边竖着一副靶子,靶子上挂了一个大银钱。人丛里边另有一个人,左手持弓,右手拈箭,弓弦一响,应手便中银钱孔里。一连看他射了十来箭,并无半矢落实,众人齐声喝采,个个称高。连纪昌也看得眼热,就在众人里面问道:“这个射箭的是那个?却是这等射得好。”那众人中有等口快的便道:“这叫做飞卫,是有名善射的,你还不知道哩!”纪昌便暗想道:“我一向要学些技艺,若是学了剑,也只是一人敌;若是学了刀,也只好就近杀人;我若学得他的射,便好杀人于百步之外了。倘能够到得他的地位,却不把我纪昌出个名儿么?恨不得霎时间便要拜为师父。飞卫射罢,吩咐童子拾箭收靶,众人见他歇手,渐渐走散。纪昌只是站住脚跟,一眼瞧着那童子收拾已完,跟随飞卫同去。纪昌也起身,尾至两箭之地,左右并无人影,似箭一般飞奔上前,唱一个大喏道:“老师善射,世上无双。弟子虽则不材,愿拜门下,不识肯见许否?”正是:
慕道虔诚须礼拜,肯将奥妙向身传。
飞卫连忙回礼问道:“足下高居何处?上姓大名?何故要传小技?”纪昌道:“弟子名唤纪昌,住居城中,向来颇想习些技艺,未得从师习学。今见老师妙技,心中爱慕,若蒙不弃,即当执贽拜从也。”飞卫道:“足下欲传此术,果能专心致志,何患业之不精?”纪昌道:“老师不吝训诲,乞示潭府何处,明日便好登堂。”飞卫道:“我家住无争村,离此不过三里,既承相契下顾便了。”两人拱手而别,纪昌到家见了妻子,把看射情繇与那要从飞卫的意思备说一番。妻子道:“学得成功也是好事,只恐你心不坚,翻成画饼。”纪昌道:“说那里话,若用工夫深,铁杵磨作针。但是,贽见礼物,一时无措。奈何?”妻子道:“前日织下几匹棉布在此,可用得么?”纪昌道:“正是,有布在此,何愁贽礼?”妻子转身就进卧房开了箱,取出五匹布来,随手递与纪昌,拿了出门,刚卖得一两纹银,走到家里,恰好妻子在机上织布,就把银子与他收拾。当夜安歇,巴不到天明,早早起来梳洗毕,妻子做饭吃了,把这银子封好,再写一个帖子拿了,一径出城。打从昨日射箭的所在经过,又行了二、三里,只见一村人家,也有几家大户,纪昌立住凝望。适有一人荷锄而来,向前问道:“此间可是无争村么?”那人道:“正是。”纪昌又问道:“飞卫在那一家?”那人道:“路口进去第三家,黑墙门里边便是。”纪昌谢声竟走,果然见一所黑墙门,进了门一直进去。但见:
第一个牌匾上写着“弧父真传”,第二个牌匾上写着“三候神术”。堂上朱栏红映日,檐前粉壁白凝霜。糜鹿当阶,出入自由知避箭。鸣禽兢兽,去来任意不惊弓。允矣威严,果然整肃。
走到厅前对一童子道:“昨日在城外相约的,烦你通报一声。”童子进去,纪昌走到厅上,拱立一旁。飞卫自内走出相见,一个要行宾主之礼,一个要行师弟之礼,各相推逊,毕竟让纪昌在大手作了揖,然后取出帖子银封,双手送与飞卫道:“薄贽奉上,望乞见收。若得成功,必当重谢,弟子参拜。”即便倒头四拜,飞卫也回两礼,起来依师生礼坐下。飞卫道:“射之一法虽是要力,但其中全凭在巧。必须内正心,外正己,目不转睫,视小如大,方可持弓挟矢,以希命中之技。若是工力未到,未可以侥幸得也!足下欲得其道,先要打从目不转睛处做成工夫,方可演习。恐足下立志未坚耳!”纪昌道:“弟子立心颇坚,当请从目不转睫便了。”就立起身来一揖而别,飞卫送出大门。纪昌一径回到家中,见妻子坐在机上,不言不语,看了一会,想了一会,对妻子道:“学射用工,先要目不转睫。我看你机上投梭,去来频紧。且待我眠在机下,睁着眼珠,用着眼力,忍定耐住,不计转睛,看得梭子十分纯熟,必然习惯成自然了。”即便铺好机下,低头间身钻进底下仰卧了。勉强将目挺开,认定梭子看时,只见梭来又转一睫,梭去又转一睫。或开或闭,那里肯熬得定?如此磨练也只是万不得已。妻子或时起身做饭,或时做些别样生活,他也起来坐坐。妻子上机,他又随身进去,日日如此,月月如此。整整眠了一年有余,方才有些把柄,略觉有些放心。又去加功,不觉积日成月,积月成岁,看看共是三年,果然目不转睫了。正是:
积成机下三年苦,赢得今朝眼力高。
纪昌大乐,道:“我今可以习射矣!”便出门走到飞卫家中,见飞卫作礼已毕坐下。纪昌道:“多蒙老师指教目不转睫,已得习熟矣,特来回覆。”飞卫道:“目不转睫虽有三年,还须视小如大,再得两年工夫可以习射矣。”纪昌道:“谨依尊命。”即便起身作别而出,回到家里,坐了细细暗想道:“何物最小,视之渐大?”忽然身痒,举手挠之,刚刚挠了一个大虱。纪昌道:“天下之物,莫细于虱。我当将此悬之当空,若见事必成矣。”即问妻子取了一个绣针,将头发穿过,挂在窗口,朝夕注目,就是吃饭解手也不少离。三月之后,渐如黄豆;到了半年,又如鸡子;看看到了七八个月,又如拳头一般;未及一年,大如盘盂;及至一年有余,大如车轮了。不觉失声大笑,对妻子道:“我今看虱大如车轮,道在是矣。”正是:
只怕人工加不到,心坚已见虱如轮。
就去取了银子,先到店上买了弓箭,一径到飞卫家中。那飞卫在后园射箭,两人见了礼,纪昌便道:“蒙教视小如大,今视虱已如车轮,故此特来叩见,伏乞教以射法。”飞卫道:“既能若此,功过半矣!”即以射法教之,如何操弓,如何发矢,凡射法里边一应细微曲折处无不讲明开导。自这日为始,日日在后园学习。光阴迅速,不觉又是三年。飞卫道:“你习射良久,今已纯熟,虽未必如我,人亦未必如你,可谓得其传矣。前日已能视虱如车轮,莫若仍取一虱悬之百步之外,发箭射之,果能中而贯虱,进乎技矣。”纪昌就去寻了一个虱子,悬挂靶子中间,仍旧走来,持弓拾矢,射将过去,恰好正中虱子当心。飞卫道:“此箭已能贯虱矣,再取一矢来,待我把你贯虱之箭,复射过去,使他穿过靶子。”言讫,忽发一箭,却把前箭穿过靶子去了。纪昌喝采道:“果然巧妙。”飞卫道:“尔能贯虱,我能穿尔贯虱之箭,尔我一般,不必再从我矣,从此相别了罢。”有诗为证:
师功弟业两相当,走尽天涯已擅长。莫道有师还有弟,翻将彼此挂心肠。
纪昌辞别回家,次日备了谢礼,到飞卫家拜谢,便留款待。飞卫又嘱道:“足下之技,与我不相上下,可以出游列国矣。”纪昌道:“谨依尊命。”别了到家,以后不时习射,见者无不称赏。有一等人议论道:“他的手段虽好,还不如他师父好哩。”纪昌听见,也觉有些不自在,然亦不在心上。又过得几时,别了妻子,游到别国。凡是有名善射的,无一个比得他过,都不晓得他是飞卫的徒弟。只说道他的技我们虽不及,也只比得飞卫,不见高他一筹。纪昌听入耳中,虽不出言,便暗计道:我用苦功七八年,习成此技,再没一个人来敌得我过,乃是射中第一了。只因有了师父,人都晓得他,反不着我在心上,说在口里。我的善射名头,何时得出?怀恨在心,愤愤回到寓所,茶饭也吃不下,晚上宿歇那里合得眼着,千思万想直到五更天气,决要把飞卫开除,方才称得第一。又想道:我若无有他,那得今日,怎好昧了本心。又转一念道:若还顾了本心,到底有了他,无了我,这个定然饶不得他,宁负本心罢了。正是:
黄犬犹知义,歹人犬不如。
想罢豁开眼来,天公大亮,连忙起来梳洗吃饭,收拾行李,辞别主人。不只一日,回到家中,也不与妻子说这缘繇,日日去打听飞卫的踪迹。一日打听着他要往妻家去看病,当日便回。路繇负义山下,纪昌即忙取了弓箭,伏在山顶上,专等飞卫。不多时,远远而来,后边跟一童子,也带着弓箭。纪昌连忙下山,在路口百步之外,即便攀弓搭箭,将欲射去,早被飞卫看见,疾忙把童子手中弓箭接来攀着。见纪昌放箭,他也放箭,两箭铁头对着铁头一凑便落地下。如此两边对射,一连射了十来箭。纪昌看见他袋里无箭,以为这一箭射去,管教他弓弦响处神魂丧,羽镞来时性命倾。岂料飞卫命不该死,路旁却有黄荆条子一堆,原是樵子斫下的。飞卫早早看见他箭多我箭少,即令童子拾在手中预备。刚刚箭已射尽,却把荆条当了箭,射去抵当他的真箭,也会挡住便落。恰好通前连后射了二十余箭,乃是两巧相遇,两力相当,箭头落处毫无尘砂飞起,何等神奇。如今连那纪昌的箭也射完了,怎如飞卫另有荆条补凑,呆看了一会,想道:既要害他,他又不曾遭害,枉自失了本心,何等有愧。既然萌了悔心,急急走向前去。飞卫仍恐他有歹心,百般防备。只见他向了飞卫双膝跪下,放声大哭道:“我纪昌该死,因为好名太重,一时错了念头,做下这负义忘恩的事,罪莫大焉,恁凭老师致之死地罢了。”飞卫道:“你矢已尽,不能害我,故作此态,何必再言。设使我要害你,犹如反掌。但计今日所为,起于妒忌。可见人生在世,居必择邻,交必择友。我先传术与你,始知不得其人,以怨报德,是我不择友之罪也。我当弃此他图,放汝生还,令汝独擅其名,无怀再妒。”言毕,移步欲去,纪昌扯住衣裾道:“纪昌因有忌心,故生恶意,谋害不成,追悔何及,老师既欲他图,我亦改业。”又号天大恸,自怨自恨了一回。飞卫见其真心发现,便扯他一把道:“你且起来。”纪昌起身站立。飞卫道:“习了此道,便欲胜人。你我既要改业,谅不再传与人了,我当与汝啮臂相誓。”即对天跪下道:“飞卫若不改图,再传与人,犹如此臂。”言未了,把口咬臂,登时鲜血直流。纪昌也忙跪下道:“纪昌若不改业,妄传与人,犹如此臂。”亦咬臂出血。盟毕,纪昌起身向飞卫拜了四拜,飞卫亦自回拜,又抱头相向而哭。把一个童子看得木呆了。哭住拭泪而别。后来二人往还极厚,情同父子。有诗为证:
人间择术贵存仁,彼此相形几丧身。不得荆条为羽镞,岂能愧感一时真。
这却是师弟相残的到得事穷之际,良心不泯,犹知改行从善。我今再把逢蒙杀羿的事情,慢慢说来,与看官一看。诗曰:
恩义相维势分隆,讵教授与杀人弓。总来弑逆无长盛,果报昭昭假手侬。
话说羿,一名夷羿,姓偃。自幼好习弓矢,及壮从学楚弧父,尽传其道,因以善射驰名。后事夏王太康,封为有穷之君。他有一个家生子,名逢蒙,年虽幼小,颇有聪明。羿心喜爱,视同己出。到得十二三岁,便使掌管弓矢,每遇出游,或是习射,必带为贴身。一概承应,无不迎合意旨,所以后羿愈加喜爱。及至十五六岁,见羿不在,就将所管弓矢拿到射圃中去试演。因他日常间原是聪明的,虽然年幼,到也关心,但未经师。依见后羿之射,仿他持弓放箭,演习日久,便觉手熟,十矢之内,倒有三二枝中在靶上。一日,后羿偶行至射圃,看见逢蒙射箭,暗想道:“此子作怪,辄敢窃我弓矢。”便远远立住,看他怎的。那逢蒙却不知后羿来瞧着,放心射去,才得十箭,到有五枝上靶。正是:
天将殄灭英雄汉,故遣奸雄具夙根。
后羿暗暗惊异道:“此子可教。”便大脚步摆将过来,咳嗽一声。逢蒙回头看时,已在背后,吃了一惊,举手无措,转身跪下道:“小人大胆冒犯,望恩主饶恕草命。”后羿道:“汝亦有志于此耶,恕汝无罪,且起来罢。”逢蒙叩谢了,便将弓矢收拾。后羿转进内宅,逢蒙随了进去。此后每每瞒着后羿,私自演习,终是无师之智,不能入巧。蹉跎数年,恰好逢蒙长成,弓箭原是他掌管。正在内书房中整弓调矢,只见后羿走进来,坐了半晌,起身呆立,或是靠窗倚桌,或绕阶闲走,心口相商,沉吟不定。逢蒙站在一旁,知他有些心事,欲要问他,却也不敢。岂知羿的情形,看看踌躇无措了,逢蒙忍耐不定,禀道:“恩主有甚心事忧疑不决?”后羿道:“你这小厮,不识世务,何足与语大事,也来问我。”逢蒙道:“小人蒙恩主养育,即使杀身以报,也是甘心,或者有用着小人处,未免也做得一分事来。况刍荛之言,圣人必择,幸勿以小人贱且幼而见弃也。”那后羿向看他作为,有些重他,今听这一番言语,不觉深服,假意道:“事未成,机先露,为害不小,怎说得出?”逢蒙道:“出于恩主之口,入于小人之耳,左右并无一人,何云机露?”后羿方开心道:“因嗣王不明厥德,荒淫无度,小民怨嗟,我意欲乘机废之,更立王弟仲康,以观其动静。但废立之事未易轻举,故此迟疑耳。”逢蒙道:“恩主既有此意,若废一君,另立一君,犹恐摇动人心,反为不美。况嗣王耽于游畋,出居有洛之表,将及百日,莫若乘其未返,起兵拒之于河,不许返国,恩主据此旧都,却不神速,就使人心归夏,另立仲康于别所,也得相持,未为不可。”后羿听言,不觉大乐道:“吾不意孺子到有这大见识、大议论,吾不及也。此意已决,成事之日,定行爵官,断无缪言。”随即出外点兵,星驰河上,以拒太康。后羿即据旧都,立仲康为王。十三年,仲康崩,复立相王。此时国政尽归后羿之手,篡其大位,逐相王。后史臣有感,作诗一首道:
嗣主荒淫虽见废,岂教乘势据王都。夏家神器遭窥窃,犹幸中兴复故吾。
却说后羿得据旧都,不折一兵,不烦一矢,十分喜欢。常要与逢蒙官做,逢蒙辞道:“小人蒙恩主抚养成人,已出望外,若要做官,恐怕没福。从幼伏事恩主,颇好射箭,倘蒙传授心法,胜于爵禄十倍矣。”后羿道:“你愿传我射法么?我看世上并无一人可教此术。前见你演习时,还未经师,且能射中,我也一向有心,今便传你罢了。你且持了弓箭,随我到射圃中来,射一个样与你看着,方好用工哩。”逢蒙持弓箭同到射圃,后羿道:“今日不必用靶,那边一带杨树,你且认着第几株第几十几叶,说与我知,我即射去,便能穿在叶上。”逢蒙道:“其叶细而稠密,且在百步之外,难以分辨片数,岂能认定?”后羿道:“正惟如此,所以能射而不能巧也。你先到树下看定,然后转来看我发箭罢了。”逢蒙就去看在第三株,右手第二条第一叶上。后羿随手放出一箭道:“你再去看来。”逢蒙往树下仔细一看,果然穿在第一叶上,其梗断而还连,喝声道好,转身复命道:“恩主所中无差,巧妙至此。若小人者,未能看见详细,那能射中?”后羿道:“你且习了远视,再学射法便了。”逢蒙道:“打从何处用工?”后羿道:“你日日就把杨树上看清一叶,繇近至远,到得远看如此,近看也如此,方好教你射法。”逢蒙道:“小人请从今日为始。”言罢,羿自进去。逢蒙自那日起,先到树下看得叶清了,又远几步,以后日逐向树注目而视,繇十步而二十、三十、四十、五十步,繇五十而至六十、七十、八十、九十、一百步。渐看渐远,不及一年,在百步之外,看来竟像近觑一般。逢蒙喜不自胜,便去拿了弓矢,走来如法立定,看清了一片叶,放箭射去,应声而至。虽然目能认远,因未得手法,就是中也只在枝上,那能够穿得叶来呢?逢蒙看见不在叶上,收了弓箭,一径到内宫去见后羿,禀道:“小人领了钧旨,依法看视,已能视远如近,特来回覆恩主。”后羿道:“你若果能如此,便好教你射法了。一面取弓箭在圃中伺候,我用过午饭,便来也。”逢蒙心中暗喜,先到圃中等候许久,后羿方才带了一个贴身童子来到,对逢蒙道:“你且射与我看。”逢蒙道:“早晨试过,但能中枝,不能中叶。”后羿道:“因手法未得其窍,不能巧中耳!”就叫逢蒙先摆定立脚势,然后攀弓搭箭,又教以高低轻重之法,疾徐纵送之势。如何操弓乃能巧妙,如何发矢乃能神奇,凡一应射中玄奥,无不毕举以示之。一边射,一边教,一连射了十来回,非左则右,非上则下,不离数寸之中,却也未能穿叶,就有一两箭穿着,未免箭到叶落。总之,虽得其传,手不纯熟故也。后羿道:“其中妙处,我已尽传与汝,因未习熟,故尚如此,须慢慢演习纯熟则生巧矣。差之毫厘,失于千里,牢记在心。但得随矢以发,便会穿杨,可一善射矣。”言毕,羿与小童径自进去。逢蒙依了教法日逐用心演习,无有间断。日复一日,不觉又过一年有余,逢蒙便会穿杨,渐射渐巧,百发百中,可称绝技。你道他为何这等射得好?只因他原是肯用心的,又后羿把射法和盘托出,一齐教导了,所以造到极处。有诗为证:
绝技修成堪迈世,都缘师诲肯谆谆。衔恩不把良心丧,讵与逢蒙千古论。
逢蒙习成此技,自为与羿不相上下,心满意足,也知感激后羿恩德。那后羿也见逢蒙手段与己一般,自为有功,不胜喜悦。每遇闲暇之时,比肩并射,略无胜负,自此脱略形迹,不避嫌疑。正是:
师徒相得忘名分,忙里偷闲教亦勤。
忽一日,后羿与逢蒙同在后苑中,看见一雀远远飞来,后羿命逢蒙各持弓箭,一人射一雀,俱要中其左目。两人一同发箭,那双雀应弦坠地,使人取看,只见后羿射的正中左目,逢蒙射的乃在右目。后羿道:“雀头甚小,所争不多,今一左一右,正所谓毫厘千里也,是汝技尚不及我矣。”逢蒙即便应道:“小人焉敢比于恩主呢?”当下无言,收拾弓矢散去。从此逢蒙技虽巧妙,莫过于羿,心中常以为耻。思量没了那人,自无高下相形,就算作天下第一了。妒忌愈切,怨恨弥深。有诗为证:
奸人腹里包藏祸,罔念深恩反作仇。只为一言唐突处,遂令不日起戈矛。
却说那后羿自从废了太康,据了旧都,威名重大,心志满盈。自恃善射,不修政令,日唯荒于原兽。他驾下自有武罗、伯因、熊髡、龙圉四个贤臣,皆不见用。倒把那伯明氏所弃的谗人,名为寒促,用在朝内,厚加信任,使他为佐。大凡奸雄的人必然诈伪。故此寒促为相,将朝内朝外个个结交,人人贿赂。就是这些百姓,也略略把恩惠去愚弄他们。虽未露篡弑之形,却已有图大之志。这也是得之弑逆,失之弑逆,天理然也。但他起了这个念头,便做下这些圈套。若无羽翼同谋,一时难以动手。想着逢蒙乃是后羿所宠用的,况又骁勇善射,近闻他的一法,普天下惟有后羿高他一筹,心怀怨忌。乘此机会,从中交结他,慢慢挑动他,即便窥其动静离间他,若得心回意转,做得内应,大事可成矣。主意已定,次日备了一副厚礼亲去送他。到了逢蒙家中,逢蒙见当朝一个宰相登门送礼,好十分光彩,疾忙出来迎接。礼毕,寒促恭恭敬敬,双手捧了礼帖,送与逢蒙道:“下官积诚已久,无可将敬,今备薄仪聊以为意,幸即哂存,勿嫌轻亵见弃。”逢蒙道:“台下枉顾,已是生辉蓬荜。且蒙厚贶,令人何以克当?”执意坚辞,决不肯受,寒促再三相强,逢蒙见他来意致诚,决辞不得,只得收了几件。坐下叙了寒温,点茶之后,两人欢喜前别。此后,寒促不时送礼,逢蒙也不时回敬。但厚往薄来,这便是寒促的主意,要去结交他。那逢蒙也只道此来彼往,不过是交游常套,那里知道有甚意思放在心上。一日,寒促整酒,差人去请逢蒙,逢蒙即时便到。只见:
煮猩唇,烹凤髓。珊瑚席上徵歌吹,玳瑁筵前缀绮罗。禁苑奇葩,艳艳妆成锦绣。阑陵美酒,滴滴红泛珍珠。豪华差拟王家,座分宾主。声势欲侵帝业,党结权奸。
寒促并无别客,单为请逢蒙,摆着两桌酒。上面一桌送了逢蒙,下面一桌自己陪了。斟的斟,饮的饮,劝的劝,酬的酬,歌的歌,舞的舞,奉承得逢蒙满心欢喜,十分快活。不觉漏下二鼓,已到半酣田地。逢蒙出位作谢告辞,寒促留住,遂同立筵前。寒促道:“足下妙术近日更加精进么?”逢蒙听言,不觉两眉频蹙,面带忧疑,道:“莫要说起。”寒促道:“却是为何?”逢蒙道:“我技虽高,更有高于我者。若要独擅其妙,名高天下,想不能够。”寒促道:“高于足下者,不过主上一人。除了他,便要算足下。”逢蒙道:“除起主上,才好算着不才么。”寒促道:“这甚易处的事。以足下之英雄,岂不能自为之计耶!”逢蒙便会了他的意思道:“明日设有薄醑,敢屈尊驾过叙,兼领大教,幸勿见却。”寒促拱手道:“请尊坐,且尽今日之欢,明日敢不趋承左右,以畅所欲言也。”两人各就坐位,如前畅饮,尽欢而别。次早,逢蒙差人具帖相邀,寒促等不得午后,也不等他来下连帖,巳牌便去。逢蒙知他来,欢天喜地,出来门首迎接,挽手并入,先到厅上行礼作谢。然后请寒促到书房中坐下,吃茶已毕,屏逐从人出外俟候。逢蒙开口道:“昨日正欲尽言,因有从人杂沓,不便相商,今得尊驾蚤临,足见相知,不胜欣幸。”寒促道:“下官重蒙错爱,蚤来也正如此。”逢蒙道:“胜我者只此一人,我蚤有殄灭之意。但一时无有机会可图,且恐举手不密,反被官家坐之以法,却不是有害无利,所以迟疑未决。”寒促道:“我已交通内外,固结民心,将欲举事,若得足下以为内应,岂不彼此两便。”逢蒙道:“便是如此,计将安出?”寒促道:“目今后羿淫于原兽,不理民事,我正要诱他出猎,起兵拒之。再得足下从中行事,成功之日,富贵与足下共之也。”逢蒙闻言大悦,道:“如此如此,这般这般便了。”正是:
计就月中擒玉兔,谋成日里捉金乌。
二人商议已定,逢蒙对家人问道:“酒席完备未曾?”家人道:“完备多时,请二位老爷赴宴。”逢蒙就邀寒促到厅上。那逢蒙也摆着两桌酒,极其丰盛,与寒促家整的酒席不相上下。二人分宾主而坐,只是对酌清谈,不用歌舞乐器。有事相知,情好愈密。为主的极尽主道,为客的全无客气。自午牌入席直饮到半夜,俱各酩酊,方才散去。明日朝罢,后羿与寒促谈及畋猎,寒促十分从谀,极言畋猎之乐,且说朝中政务微臣自当与及,惟愿主上安享太平之福也。后羿以为真实,欣然便点军士,又着逢蒙护驾。逢蒙正中机谋,大排銮驾,整顿军伍,出了穷门,径往山原地面猎取鸟兽,以为娱乐。不料寒促自在都中一面发兵去攻后羿,一面打点自做皇帝,单等着逢蒙动手结果了后羿方才称心。只见逢蒙听报,寒促发兵围住,便假意去禀后羿道:“寒促起兵谋为不轨,请恩主御旨,何以御之?”后羿即传令军中:“一应料敌决胜,俱听逢蒙指挥,违者定以军法治罪。”逢蒙得了这个敕令,人人听他提调,个个繇他使令,又有几个交结的内侍在军中,事务一发凭他做主,连后羿也道是他的心腹,不提防他了。一夜趁着后羿宴罢,竟入卧房去睡,听见鼻息声响,便取腰间佩刀,尽力乱斫,血流满床,呜呼哀哉。这两个内侍畏他威势,敢怒而不敢言,各军士俱受他节制,也不敢变动。有诗为证:
以暴易暴虽天理,深恩谁想作仇雠。英雄到此成何用,粉骨碎身若马牛。
寒促听报,昨夜后羿醉卧,已被逢蒙所杀,心中大喜,即便收兵回转,篡了大位,又转入后宫,把他妻妾都占了。这也不题。却说逢蒙杀了后羿,取其尸肉,带回都下烹了,叫他儿子来吃。他是父子至情,如何肯食?就把他杀在穷门之下。那寒促篡位四十余年,帝相之子起兵灭促,并诛逢蒙,夏氏乃得中兴。那逢蒙原是羿所恩养的,又且传以绝技,不指望报之以德,为之复仇,反生忌刻,遂至杀戮,杀之不已,又烹其肉而啖其子,其子不食,又杀其子而斩其宗。呜呼!羿虽不道,宁可假寒促之手以报太康,岂得假逢蒙手以遂寒促?自太古以及夏世,篡弑之逆,始于后羿,继于寒促,遂间后世莽操之端而逢蒙者,天理何存,良心安在?又古今来残忍克薄之尤者也,至今犹为话柄。后人有诗为证:
恩仇自古要分明,义利从来有重轻。讵可身存心便死,迄今开卷恨难平。
总评:逢蒙、寒促、后羿真是一班夷狄禽兽,相残相噬光景,又何曾有师弟之局存乎其中耶?而必欲作师弟论者,子舆氏之文章也,非诸人之本色也。故读史家,当作夷狄禽兽观。道学先生家又当作师弟观。
又评:蒙羿果非师弟乎?吾亦以为不然也。天下何必八拜四拜泥首阶前,而后称师弟哉?惟心服其教者乃真师耳。后羿以兵拒太康,逢蒙之教也。寒促以兵拒后羿,亦逢蒙之教也。逢蒙分明出了两个门生。
卷二十九 匡章通国皆称不孝焉
落落风尘不自持,频弹孤铗驻幽思。愤来但滴阑珊泪,平生有志不得遂。
收之何论在桑榆,底事空怀过隙驹。寂寥岵屺悲商夏,独采楟英霜月夜。
渺渺怀难效放鸳,椎心搔首恸苍天。苍天既远不可问,剩余愁闷日绵绵。
大凡孤洁之士所出之言语,所行之事体,所涉之境界,宁违了俗尚,负了众心,必不受人一分怜惜。任凭挫挠,独自一个,抗节孑立,誓不屈辱于人,杜门绝迹,扬清渭波,何其峻刻贞厉若此。但他这种苦心,这腔至愿,自有所见存于其内。其如世上的人,以耳为目,不问个是非可否。不辨个邪正曲直,不分个智愚贤不肖,便谓如是之人,欺世盗名,灭俗违众,既不和于乡党之间,又不满于宗族之口。纵有美德淑行,勤修苦学,人谁重之,人谁信之,人谁惜之,人谁知之。毁者既多,誉者绝少。当此之时或有一个冷眼旁观之人,与之握手谈心,悲歌击节,庶几这牢骚岑寂之思,郁郁无聊之感,尚有个发泄的所在。若是这茫茫宇宙,好恶难凭之时,要任了自己一往之性,以求那千万人都肯来谅我知我,道苦说辛,问寒讯暖,有恶则惩,有善则扬,有难则救,有危则扶,怡怡切切,不设城廓,坦坦平平,不构机智,如此相得,毫无问言,除非求之太古之世,羲皇以前。若沾沾向这衰末之俗,风波之际,庸人口中讨生活,势利眼内辨英雄,断断乎没有此理。便一时说你如何好,称你如何善,替口口夸其名,不终朝,不瞬息,萋菲憎恶,诽刺怨谤。犹如逢狼虎莫不欲持刀相向,拔剑相助。几近孔夫子所说“众好之必察焉,众恶之必察焉。”察一个平心和气,直肚折情,另出一番公言正论,杜怨詈之深忧,托弘人之雅度,袭长者之高风,又肯原人之情,恕理之直,绝不随波逐浪,并不附势趋炎,有谈不敢凭臆,有事不肯捏怪,已答之术不学拒人,无稽之辞不为骂世。如果人有可誉从而誉之,人有可毁从而毁之。设使其人有可毁之名而无可毁之实,或是在伦常之上有关系,或是在身命之际有干涉,这两件事更宜按时揆势沉机观物,委曲问导、婉转规讽,这便是:古道犹存,那些孝子仁人,始得个吐气舒眉的日子。有诗为证:
十年多难剩孤身,何幸时穷志得伸。牢落备尝险阻事,敢教重耳不欢欣。
却说战国时,齐威王在位,原是一个大度有容之君。所以,非常之彦,命世之才因而类聚在齐。其时有一人姓匡名章,字章子。其人有父有母,有妻有子,只是他生来命蹇,遭逢不辰,专喜自负清苦,自信孤高。若论其才华学问,不在贤士杰人之下。熟读兵书战策,精闲跃马操戈。可惜匡母名启,与匡父不和,此乃有志之士,最不幸的事情,最不便的境界。若是那为人子的能几谏其过,微达其怀,仍旧使父母恩情相得,礼貌相怜,自然家国天下之间,人人都称他是一个孝子。倘不能在内委婉调停,周旋彼此,或是因了父之故背了母,或是因了母之故背了父,不惟不能解纷释怨,消气舒怀,倒似在火上添油,霜上加雪。全不知那事父母的大段道理,惟恃自己的小聪明,鲜有不亡其身,不损其名,不归其罪的。因此,这个章子看见父母平常居处,食不同器,坐不同榻,卧不同席,如此光景,心中苦切,又不好对妻子细说,只好背地里洒了一二点眼泪,叹了三四声口气。又暗想:父亲不知为甚么样事,恁般与母亲绝情断爱,难道我匡章为了人子,终于坐视,竟无片言相及?我当在父亲面前犯颜极诤,必使父母相好,我才放怀。咦!你道章子这一片心可是存得的么?只因有了此心,他后来便与父亲十分不合,少不得将天性之恩,伤残殆尽,人伦之患从此而起。却说匡父与匡母反目之后,终日终夜寻衅作吵,提刀弄杖,口口声声咒咀怒骂,曾无一刻之宁息。我想人家的夫妇厮闹,若有人从中以好言劝解,必然此容彼忍,决不至有意外之虞,不测之变。谁知匡父为人凶恶,邻比亲友都不敢近身。正是:
秽里难驻足,恶人不可亲。家既积不善,余殃竟及身。
那匡母有此丈夫也是前生分定,今世孽缘。他自知笼中之鸟、釜内之鱼不能脱身。随其挫折凌虐,敢怒而不敢言。适值匡父一夕饮酒大醉,提刀向前骂道:“贼泼贱,我与你名为夫妇,实是夙仇,今夜勾消罢了,快些伸颈出来,与你一刀受用。”匡母闻了这句恶狠狠的说话,断不能免,魄散魂飞,自揣今夜决死,大叫道:“冤家,今夕若能见杀,是妾本愿。”匡父便掣起刀来将匡母登时杀死。可怜结发深情,倒做了冤仇切恨。匡母止叫得一声,其头早已落地跳了数跳,鲜血喷溅。章子从梦中吓醒,急忙披了衣服来探动静,看见其父手持利刃,腥血满身,如杀猪相似,将其母尸骸乱砍。章子伤心大哭,一脚踢下房门,寸肠割裂,泪如涌泉,嚎啕悲恸。其父毫不动意,反喝道:“畜生,你敢为了恶妇来欺我父亲么?”这章子此时但知痛母身首异处,随口应道:“你杀得我的母亲,我怎么欺不得你?”匡父激得性发,骂道:“畜生,你敢是嫌我的刀不利,如此放肆么?”其妻若子在隔壁房中听见势头不好,急忙跑过房来,夺下匡父手中的刀,一齐跪下,哀求饶恕章子的性命。匡父见媳妇、孙儿都在面前,不忍动手,章子只是痛哭不了。匡父道:“畜生,我姑饶你狗命,还不快走出门?”章子怎肯离脱母尸,看看天色渐明,匡父酒醒,始知杀死匡母,心里便觉慌张,即唤家人打开马厩。恰好马夫是夜他出,匡父遂命家人扛了匡母尸首,要埋在马栈之下。章子道:“父亲,你忍得不买一口棺木殡殓我母,如此藁葬岂不为蝼蚁所侵,于心安乎?”匡父大骂道:“畜生,有父做主,你怎生强来多管。”那章子又待回言,被父亲接连打了十数个巴掌,晕殒在地,匡父即着家人在马栈之下,掘出数尺深坑,将匡母掩埋,戒令家人不许声扬。家人声诺,章子晕去才醒,不见母亲尸首,只有妻子在旁啼哭,即问道:“母亲尸首何处去了?”妻子道:“葬在马栈下了。”章子依前痛哭,血污衣裳,便是痴呆的一般。妻子又恐公公作吵,勉强劝回自己房中。有诗为证:
家难无端最惨然,呼天不应有谁怜。夫妻反目人常有,刀刃相加尔独专。
章子自从丧母之后,哀苦痛切,惧父凶暴并不敢放声大哭。时值清明,看见人家子子孙孙纷纷的携栈拿筐,都去南北山头祭扫祖茔。正是:
纸灰飞作白蝴蝶,血泪染成红杜鹃。
可怜这章子思量要奠母一杯酒,奉母一碗羹,少尽人子寸心,又恐父亲发怒,再三再四忖度,独自愀然不乐,对了自己的妻子,全不足以解忧散闷,思之又思,坐立不安。忽然想道:有了,今夜待父亲睡熟之时,着吾妻备办羹汤饭食,香烛纸锭,私自到于马栈边哭奠一回。虽不能三牲五鼎,致斋设祭,然而今日事势,所谓素患难,行乎患难,可怜母死父手,葬于马栈,非患难之时哉。母亲生我十月怀胎,三年乳哺,劬劳莫报,罔极未酬,突被这般毒害。若得他日,父亲回嗔作喜,我章子建立功名,父命更葬母尸。老天老天,我也谢你不尽了。倘没有这个日子,虽有半点孝心无可用力,不如路死此身,我固甘心矣。其妻看了章子如此情状,正在房中嗟叹,章子走入房来,密对其妻商量夜奠之事。其妻道:“我也有这意思,只怕阿翁嗔责,不如权且从容,待阿翁出门后,再作理会。”章子一听妻言,错认他懒惰不贤,便发起一点不解之怒,蓄积起后出妻之衷,便正色道:“吾闻人子于父母,生事之以礼,死葬之以礼,祭奠之以礼。吾母虽不幸,藁葬栈下,岂有清明佳节不去祭奠,不烧纸锭的理。”说罢,呜呜咽咽呼天号恸。其子虽小也晓得婆婆死于非命,抱住章子也哀哀痛悼。这叫做有其父必有其子,有其子方显其父。有诗为证:
悼母悲伤泪雨倾,鹤鸣子和始相称。人间若得全伦理,父子夫妻各用情。
是晚,章子闻父睡熟,遂唤妻呼子,烧灯备酒,设肴列馔,摆在栈边,即便斟一杯酒,双手捧着向前拜奠,叫一声母亲饮酒,不觉两行俱下,低头又拜。拜毕,凄凄楚楚,阴风萧瑟,灯烛微明,四顾寥寂,踯躅徘徊,忍不住要哭。怎奈喉咙哽咽,声音闭塞,停住了好一会,方才放声大哭。此时夜静更深,章子尽力哭诉平日的衷曲,惊动了四邻八舍,闻者无不酸心。直到五更时分方才焚化纸钱,收拾祭礼。不意彼父昨晚酒醉昏沉,不懂人事,睡到这时合该酒醒,耳中不觉听得哭泣之哀,只道是邻舍人家的哭响,倒叹道:“不知谁家这般啼啼哭哭,也甚觉得凄惨。”侧耳细听,到像在马栈下,又是章子的声。即便披衣坐起,走下床来。那章子的妻听得房中响动,知道匡父也起来了,随把这些拜祭的杯儿、盘儿尽行都收拾过。劝章子道:“不要哭了,少停听得又赶将来相争,岂不是一场大气。”章子听妻子说,没奈何,含住眼泪。有诗为证:
悲号呼母恨无繇,物换时移已度秋。高声恐触严君怒,阖泪汪汪不敢流。
却说那匡父走出房时,急急就到马栈边来,看见章子悲啼虽住,泪痕未干,地下又有纸灰。他晓得章子替母亲做羹饭,原来如此。匡父见章子这般光景,亦觉动情,但素性刚暴,又多坚执,只管说自家极是,不肯认错。故此见章子祭母,便说忤逆我的意思,道:“畜生,你不晓得我一向深恨他,将他杀了,埋在栈下正不要外人知道,扬我狠名。如今你反在此啼哭,岂不可恶。他已死了,晓得甚么,到向马栈拜祭。一个父亲活在这边反不依顺,真不识人伦道理的畜生。”章子假作不知,道:“谁是人伦?”匡父道:“人有五伦。”章子又问:“是五伦?”匡父道:“五伦中有君臣、父子、夫妇、昆弟、朋友。”章子又故意作惊道:“原来如此,不知父亲与母亲是甚么样人?”匡父即知章子有意来挑动他,便应道:“是夫妇。”章子勃然变色道:“父亲既知夫妇在五伦中的,为何前夜忍心害理?”匡父嘿然不应,那章子到此。正是:
责善则离,不祥莫大。哀哉章子,格兹厄会。
这章子若能以至情相求,说出感恩之言,那匡父或者自怨自艾,仍念夫妇恩情,卜地更葬,恩全父子之情,承欢膝下。谁知章子计不出此,便高声说道:“父亲,你但知恶我不孝,全不悔自己不仁。吾闻君子有诸己而后求诸人,无诸己而后非诸人。我如今克意要做个行孝之人,不以母死为恨,父亲你如此所为,真是毒逾蛇蝎,狠过虎狼。况我母亲死葬栈下,行路之人闻之,孰不堕泪。今以一杯羹反要吝惜。咳!父亲,你意见忒差,局量忒褊了。”说罢,连声切齿,血泪交顾。匡父心知自己太过,满面羞惭,所谓放火不繇手了,便抡起拳头将章子痛打一番,半昏晕了。那章子的妻慌忙走来劝解,才得歇手。匡父见章子走出,到气不消,把其妻来大骂道:“世间妇人只护妇人,你但知死娘竟不晓得有公在上,都是这妇人家挑是翻非,他误听妻儿之言反伤父子之谊。”那章子的妻受这毒詈,只得含忍,连忙躲避。匡父见章子与妻大家都去,又没人来与他谈说,胸中忿怒不平,气性原不好的,一气竟气死了。章子闻报,惊得痴呆,即便抱住父尸,放声大哭道:“只欲迁葬母亲,出言直遂,以致我父怒气伤生,岂不是世间的大罪人。”正是:
母故衔恩难入地,父亡留恨复终天。
匡父既殁,随置办了衣衾棺椁以为殡殓,章子痛哭不已。但死葬虽然尽礼,回思往事,无限心伤。既不能养母令终,又不能事父竭力,终日抑郁,莫向人言,即妻子亦难相告语,这些已往的事虽悔曷追。若再恋妻在帷,抱子在膝,笑语嬉嬉,负罪愈深。我既未曾报答父母,反受妻子的恭敬,不要说外人议论,自家心里也觉惶愧。从前虽有不孝之名,犹可宽解,如何到后当了不孝的实事,必不使得养于妻以少艾分孺慕的心肠,我父亲在于九泉之下,万一因我出妻屏子,翻然悔悟,与母亲和睦,也未可知。正是:
明知无益事,故作有情痴。
章子立定了主意,竟走入家中,也不与妻子温存,也不与其子明说,好生凄楚。那妻子向前劝慰,章子作色开言道:“你母子二人虽不得罪于我,自今以后不得再近吾身。我的父母双亡,再不能够见面了。若是有夫妇之爱,父子之乐,便非我章子所宜了。你速携幼子,或归宁或去帷自寻活计,不可在此留停,以致通国讥诮。”妻子忽闻此言,心如刀割,嘿嘿无言,如泥塑的站在旁边,呆了几个时辰,审知章子意思坚执,纵然哀求,决不能挽回,只得雇了车儿,将自己一应妆奁衣饰尽数收拾,与章子哭别而去。后人有诗为证:
纲常大变事难平,众口嚣然怎自明。无奈割恩求避讳,此时此际难为情。
章子出妻屏子之后,茕独自甘,绝无系恋,其奈俗人难与其言,就将此事一传两、两传三,都道他又做这出妻屏子的事情,把不孝的名头,越加太甚了。独有驺国孟夫子,深知其必不得已的苦心,特为他原情解纷,人亦未肯尽信。所以,这章子交游绝少,只有孟夫子相与往来,并且怜之。其时,秦国遣兵十万,虎将百员,假道韩、魏之邦,远攻齐国。旌旗蔽空,干戈截路,人人抖擞精神,个个争先奋勇,必有斩将搴旗擒王献地。一日,骤临齐境,哨马报知守将,然后驰报齐王。齐王下令紧闭关门,与诸臣商议,择日兴师与秦军决战。正是:
重镇古来难寄阃,雄藩今喜得提纲。营屯铁骑旌旗暗,地接金城鼓吹长。
守城军得令,谨守重城,坚闭关门,随拨精勇士卒,严戒整备。齐威王想道:“今日秦军远来其势必锐,若无良将拒敌,何以张我国威名,损他人锐气。吾向闻章子膂力绝人,智勇出众。且其生平素履,过于行孝。自古道:求忠臣于孝子之门。若用他为将,决不失人亦不辱国。”即日,宣章子入朝,授以上将,赐以剑印。章子并不逊让,慨然拜受。临出朝门,威王又向章子道:“将军孝子也!全军而还,必更葬将军之母。”章子流涕应道:“臣非不能更葬臣的亡母,臣母得罪于臣父。今臣父未有更葬臣母之命而死,臣若更葬是欺死父。”威王连声赞道:“难得,难得。做了人子,尚不欺死父,岂肯为了人臣,反欺人君之理。胜秦之兆,今日见矣。”章子领命辞了威王出朝,整备戎服,跨上龙驹,指挥三军人马出城,驰至境上,结寨安营。有诗为证:
武垣西出泰山高,四控山河总地豪。列郡楼台通蜃气,连营剑戟杂星旄。
望风寇卒皆投橹,带雪征夫尽绾袍。试上东山看瀛海,支祁从此息波涛。
那时节秦军闻得齐军已到,即差使臣来下战书,章子也差使臣回答,彼此往来,络绎不已。章子暗用智巧诡术,将我军旗帜一应变易,竟与秦军的分毫无异。此正是兵贵用奇,临敌制胜之法。可笑这些侦候的勇士,不识其中神妙,急报威王道:“章子背齐入秦。”威王嘿然不答。顷之,又有是报者三回五次,威王心里暗想道:“章子行孝且过,岂有不肯尽忠?”只是不信。那些勇士报与威王,指望犒赏银钱酒食,谁想这威王信任真切,无一些动摇,将那报事的纷纷聒噪,如风过耳。有司从旁请问道:“臣等见言匡章反者,异口而同辞,纷纷满路,决非虚谬。大王竟不详察,倘迁延日久,终被其害,如之奈何?据臣等愚见,何不使力练老成的将帅,挽繁弱之弓,淬湛卢之剑,命击匡章,致免生灵涂炭,社稷倾颓。”威王摇头道:“章子决不负寡人,寡人决不听信谗言。何故诸卿要我遣将相击,是不能御外患而先自内乱也。”有司见奏不准,只得退班伺候。不觉哄动了通国之人,尽来说长道短,毁谤匡章。威王震怒,便着左右侍臣传旨道:“如有再言匡章反者,立夷三族,誓不姑恕。”从此之后,并无人再言。正是:
贤明国主传钧旨,立禁谗人不敢言。
却说章子与秦军相持,日间佯为背齐投秦,着使者诡辞相约。秦军大喜,以为实然,全不防备。到了三更时分,秦兵疲倦,酣睡之声,如雷贯耳。章子心知得计,即传令放号炮。各营将士听得炮响,大家披挂奋勇争先杀入秦营。那秦王见本营军士披靡,一败涂地,势头凶险,只恐怕自己性命难保,不敢恋战,飞马遁逃。齐军乘势掩杀,尸横遍野,流血成河。章子看见秦王逃奔,自想道:“兵法有云,穷寇莫追。我不如收军。”急命左右健卒鸣金,那些将士方不追赶,大获秦军所弃辎重器械,不计其数。章子得了一阵奇功,又传下号令,着纪功司将大小偏裨将官一一纪功明白,差官申奏。威王闻奏大喜,即命班师。有诗为证:
西北纪纲威远国,东南柱石障平州。却惭汩没菰芦客,草檄无能进幕前。
次早,秦王自悔无故兴兵伐齐,被章子杀得片甲不留,恐齐乘胜复去征伐,只得具礼修书,称臣西藩。秦何以称西藩?因在齐之西故也。威王直受其降,秦王失意归国。那章子一旦建此退齐之功,威王十分敬重,便封章子为侯,食邑三百户,章子受而不辞,威王又要他更葬其母,并迎妻子归家,匡章再三回却,不敢应命,威王无可奈何,听其自便。那章子终身独处,超群绝欲。后来威王薨,太子宣王嗣位,因燕人作乱,又令章子将五都之兵去伐燕人,计日克捷。时人有诗叹其生平行事。其诗道:
伟哉鸿烈振乾坤,独恤当年曾贼恩。谏父出妻还屏子,孤身悼母更稀昆。
木风有恨流何尽,樽俎多材誉自存。寄语輶轩采使者,可能剡奏九重阍。
总评:嗟乎哉!章子何生之不偶其时也,值此艰难悲苦,又成补天浴日之功。然今之读章子者,当想其设心所在,不可以众人之毁谤信为实然,埋没其所行之孝。通国不知,遂称其不孝。如果孝行有亏,孟夫子是万世大贤,岂肯以不善教人也哉。
又评:章子之苦情深愿,今日始剖泪绘愁而出。不然,何以安天下孝子之心哉。观齐威使其将兵制秦,候者纷纷妄报,而能信之任之,不动声色。
卷三十 伊尹相汤
每将书史闲穷究,堪嗟世事今非旧。空苍也自好新奇,教人枉把眉端皱。
二帝凭空欲与贤,维君与臣相授受。不臣授受禹开王,不任传贤子来就。
子孙相传废复兴,夏后终且弛堂构。笑指日亡吾亦亡,东西两日不相斗。
天教生此空桑儿,就汤就桀功乃奏。揖让何以变征诛,民间水火须拯救。拯民水火总天心,问谁参得天心透。
此诗乃宋朝无名隐士之作。是说古来天下到尧舜时节,凭空造成一个官天下的局面,及传至禹王,又做一个家天下的世界。相传一二世,以至帝相,一遭于后羿,再遭于寒促,翻天覆地,四十余载,又开一篡逆之端。幸少康以一城一旅,卒致中兴,迨十余传而生桀。桀王无道,万姓离心,此时天命已归成汤。然有是君必有是臣,又出一伊尹,以佐之。总之,天心厌常,故此愈出愈奇,变幻莫测耳。古来相君之臣,功业俱奇,未有如伊尹出身之奇者。试将往事细说一回,有天仙子词一阙,单表伊尹功绩勋劳之事。
唐虞揖让今难再,夏商革命谁能解。一朝天子一朝臣,和鼎鼐,与时泰,除暴安民繇大块。踌蹰几度成和败,有日兴师随手快。问谁辅佐功劳迈,商家代代藉阿衡。传世界,留思大,书史至今犹记载。
又有古歌行一首,是说伊尹生育之奇怪处,且听我道来。
万物萌动兮,钟天之灵。胎卵湿化兮,谓之四生。未闻人身兮,卒化为木。未闻木植兮,适产人身。异哉伊母化空桑,奇哉空桑复生人。当时谁不称奇闻,迄今惟慕其奇勋。只知伊尹耕有莘,谁知有莘耕者之来因。
话说伊尹名挚,乃是黄帝相臣立牧之后。他的父母住于有莘之野,洛水之上,以耕种纺绩度日。这村坊内住有数十户人家,皆是不图荣贵,不逐征求,甘于恬谈的。惟伊父又高出诸人一等,阖村之人无不尊敬他。伊母年近四旬,方得怀妊,不期伊父遂故,止怀遗胤在腹。看看又近十个月头,将欲分娩,免不得悲伤夫主,心中不快,每日在田地上闲行消遣。一日,正在伫立,忽然西北上起一阵冷风,刮得满眼尘沙,天昏地黑,伊母立脚不住,只得缓步回家,就像得甚么病症一般,心神恍惚,茶饭一些也不思想吃,只要巴到日晚,竟自上床睡了。凄凉情景,覆去翻来,那里睡得着?没奈何起来穿衣,坐了一回,坐不过,又向床上去睡,如此数次。抬头一看,忽见灯下立着一个人,你道那人怎生打扮:
头戴金盔光照耀,身穿金甲势嶙峋。肩披金铠奋精神,手执金瓜威凛凛。
伊母那时吃了一惊,便问道:“将军来此何干?”其人道:“吾非别者,乃金甲神是也。汝儿当为帝王之师,大难将临,诚恐惊动,特来报汝。但见臼中出水,可往东走,切勿回顾。”伊母道:“我家世居在此,历数千百年,未闻有甚大难。况且吉人天相,何必趋避,将军请回,多劳挂念。”金甲神又道:“汝不听吾言,大难至矣,毋贻后悔。”即便提起金瓜劈头打来,伊母惊怖奔窜,吓出一身冷汗,淋漓如雨。醒来却是南柯一梦,心中甚觉疑惑。巴到天明,就把此梦说向邻居人家,有等力耕粗蠢的人说道:“不过是一场春梦,也去讲他。”有等道学辩说的人说道:“梦繇心发,日有忧疑,夜梦惊险,这是常情。”有等智慧诚信的说道:“人有灾祥必先见梦兆,宁可信有,不可信无。”伊母道:“若有大难,定关阖村人烟。若见臼出水时,我来报知你们,一齐往东暂避。且看如何?”众邻人都说道:“言之有理。”当下各人散讫。伊母也回家中,方取了早膳米,到臼舂碓,只见臼中果然出水,滔滔长流,竟自不止。急忙走出门来,遍告邻人。邻人听说,大家高声道:“我们都向东走,不可迟缓。”顷刻之间只见携老挈幼,纷纷前往。也有谢伊母挈带逃生的,也有怪伊母造言生事的,议论不一。一头讲,一头走,看看走了三四里路,听得后面水声响来,就如潮头一般。众人回头看时,居住的村坊俱已变作汪洋世界了。但见:
地兴洪水,满村尽是波澜。风鼓狂涛,遍野俱成泛溢。茅檐尽没,不知何处是吾家。树杪依微,却似长流漂断梗。既非荒山起蛰,又非禹窟腾蛟。正是人生遭顷刻间之流离,天运当五百年之大劫。
众人看了这样水势,无不目瞪口呆,齐齐称谢伊母。只见伊母慌做一团,手麻脚软,浑身战兢,寸步难移,口中叫苦连天,悲啼不绝。邻居有几个妇人忙来搀扶,那伊母就如铜打铁铸成的,那里扶搀得他动,又见后面水势急忙赶来,众邻妇俱要保自己性命,只得弃了伊母,各自逃生去了。正是:
太平时节情虽好,大难来时难认情。
众邻人又去了数里路,回头再望,只见水势已平,各人便在荒郊炊爨就食,露宿旷野。次早,水已全退,故址依然,俱各起身,仍寻旧路归家。但有几个不信伊母说梦,不肯随众同行的,因被大水淹死,这也是他自取的,亦是命该如此。却说有几个老妇人原是伊母的近邻,平日相语极好,只为昨夜扶搀不动,各自走散,如今水平风息,不见伊母回家,所以找会他放心不下,仍到旧处寻觅,并无伊母踪迹,东寻西找也自枉然。一妇猛然抬头看见一株桑树,在途中植着,便道:“此地从来没有这株树,却是那里来的,这也奇异得紧。”又一妇人道:“想是昨日大水氽来的。”又有一妇人道:“若是水氽来的,必然歪斜,那能够种得这样好。”大家齐道向前观看,自见明白。正行之间,忽听得树脚边有孩子啼哭之声,仔细看时,这树却是一株空心桑树,树里有一个孩子,恰像方才生下,身上血水未净,精赤条条在那树孔里。这几个妇人都自诧异,不知是那家所生的孩子,舍得拿来抛在这里,我们且抱他回去抚养,免致坏他一条性命。即忙伸手进树孔里去抱出此子,只见那树里尚自点点滴滴流下血水来。众妇人道:“古怪,古怪。难道这孩子就是桑树所生的?难道伊母昨日就变了这株桑树?”猜疑了半晌,抬头再看,只见伊母的衣服还套在树枝上,始信这桑树真是伊母变的。当时,抱回村中告诉众人,都道:“奇事。”有的道:“这孩子决是妖怪,快快淹死了,免得贻害好人。”有的道:“此子出身奇异,日后必然大贵。”这两三个妇人听了这句话,你也要抱他去抚养,我也要抱他去抚养。一个道:“我先看见桑树应该与我。”一个道:“我先听得他哭,决该与我。”一个道:“是我在树里抱出来的,如今现在我怀里,与你二人有何干涉?”三个争之不已,有一老者道:“你们都不必争。况此子未必是祸、是福,却也算做一段新闻。不如抱去报与有莘之君,凭他发放便了。”众妇人都道:“好,好,好。大家不得,到也干干净净。”当下一同奔入城中禀报有莘国君。国君亦称奇绝,赏赐了各男妇,就将此子收进宫中,便命宫人抚养。有诗为证:
天生元圣岂无谓,血产空桑果异常。不是有莘收抚育,谁人戡乱佐商汤。
光阴似箭,岁月如流。有莘国君抚养此子,胜于己出。看看长大,将他取名为挚,号作伊尹氏。伊尹性格聪明,天资颖悟,过目成诵,闻一知十,有莘国君甚是喜他。将及二十来岁,伊尹问及生身之处,国君把当年之事说知,伊尹亦大惊异,即请命要往故址一游,国君依允。次日,拨遣侍从车马相随,前往洛水。伊尹乘车同了簇拥从人,出得城中。不多时,早到洛水。侍从人等禀道:“此间已是洛水之上了。”伊尹即忙下车,将欲询问乡人,那些乡人只道是个官府,纷纷都来跪接,伊尹令从人扶起道:“二十年前空桑中小儿,即是我也。父母固亡,基址必然尚在,乞众亲邻指示一看。”众人听说如见故人,个个欢天喜地,随即指引到一所破草屋说道:“此房即是。只因令尊堂没后,另换人居住了。”伊尹在屋外走了一转,又向屋内看了一番,不觉凄然泪下,又问吾父之冢何在?众人道:“因未殡葬,当年被大水漂没了。”伊尹闻说更自伤心,又问:“空桑在于何处?还茂盛否?引我一看。”众人道:“此去四五里路程,至今枝叶繁茂,请先乘了车子,我们引导。”伊尹说道:“不必车子,倒是步行便。”众人一同伊尹来到空桑之下,伊尹又问昔年缘故,众人又备述了一番。伊尹向空桑倒身礼拜,哭泣了一回,起来又问道:“当时抱我回去的三位老安人,都还在否?”众人回道:“俱弃世已久。”伊尹道:“三位老安人救我生身,始有今日,它日少备祭礼,到茔拜谢便了。”言毕,正欲留恋,四下观望,再与众人讲谈往事。从人禀道:“天色将晚,请登车回国。”伊尹只得辞别了众人,又吩咐随从人等道:“你们推了车子前行,待我随步便了。”众乡人与随从人等都道:“路途遥远,况且日暮,又不曾步行惯的,还是乘车为便。”伊尹道:“我向在宫中锦衣玉食,出外则高车骏马,那知我父母如此微陋。今既明往事,必当谢止荣华,来此承受我祖父遗业,以亲犁锄。此车非我之所乘也。”又向众人称谢,遂自先行,众人各各敬服而去。随从人等只得推了车子,跟随归国。后人看至此处,有诗为证:
追思亚父出寒微,安忍深宫悦美肥。必欲归耕洛水上,故家庐井得相依。
当晚伊尹归入掖庭歇宿。次早,进见国君,意欲辞谢出到原野,耕锄过遣。奈是受恩深处,不便据言谢别,惟将出游郊外之事说了一遍,却是眉目间有些不甚舒畅。国君便道:“子每居内庭,颜色尚然和美,今出游郊野,愈该目畅胸宽,为何反有忧郁之色?”伊尹便趁口答道:“臣生年二十,始识父母处所。但至父母生于卑微,死无丘陇,寒心之事莫过此也。今臣日叨主君,丰衣美食,不能报效二亲,负罪甚大。意欲相辞主君,归耕臣父之故墟以尽人子之念。但臣受恩深处,又未忍轻别,所以迟疑,并无他故。”国君道:“为人子者显身扬名,亦是孝道。今子年已长成,当授子一邑之官,不必他图。”伊尹道:“未尽子力,先为臣职,既为不孝,不忠可知矣。伏乞主君赐臣归野,承耕父业,犹胜食禄。”国君见他语言来得直截,倒也喜欢,随即应允了。过得数日,伊尹别了国君,脱下华彩衣服,止穿布袍芒履,单身出城,来至洛水,重讯乡人,另盖草屋一间安身,置办了犁锄农具,每日耕于有莘之野,凛然以尧舜自任,介然以道义自持。若使非义非道,虽与天下而弗顾。系之千驷而弗视,一介不以与人,一介不以取人。嚣嚣自得,尽力不疲。后人看至此处有诗赞道:
躬亲畎亩乐耕锄,富贵功名付有无。尧舜为心惟乐道,更严取与不糊涂。
却说桀王无道,诸侯离心。那时汤王还是方伯之职,守于亳地,专行征伐之事,正少贤臣辅翼。闻得伊尹之贤,遣一使者赍了币帛往聘。伊尹道:“吾处畎亩之中,得以乐尧舜之道,亦何用此币帛为哉。”乃傲然不顾,使者见他不受,只得转身回报汤伯。怎奈汤伯想慕伊尹,如饥如渴,又加一副币帛,添了一个使者,仍旧聘伊尹于有莘之野。伊尹又不就聘,使臣又是空还。过了几时,复遣使赍币帛往迎伊尹,整整聘了三次。伊尹见汤伯聘得风勤,感动了他一段行道的意思。私自计议道:“我处畎亩之中,而乐尧舜之道,不过是意想中虚慕一唐虞景色。岂若就了汤聘,便可使君为尧舜之君,民为尧舜之民,将意中之唐虞亲见于当身乎。”便受了币帛,辞了有莘国君,别了众邻,同使者来到亳都。使者先去报与汤伯,汤伯命伊尹斋戒,宿之于廊。次日,迎进朝中相见礼毕,道及素王并九主之事,汤伯欣然大悦,任以国政。后人有诗一首为证:
殷殷三聘得贤臣,尧舜其君更泽民。彼此不嫌愿去就,管教另辟一乾坤。
一日,伊尹想道:桀王无道,灭德作威,敷虐于万方,百姓诸侯皆叛。汤伯神明威武,尽可乘机改革,以王天下。但以臣伐君,旷古未闻,未必肯兴此念。何以顺天应人莫若假事以言之,也得建功立业。就入朝向汤伯道:“君有鼎鼐,用臣烹饪,则天下之至味无不悉备,君欲尝之乎?”汤伯道:“果有至味,可得为之否?”伊尹道:“君之国小,不足为具,必得为天子,然后至味可具耳。”汤伯道:“如卿所言,岂欲吾伐桀王耶?其如君臣之分何?”伊尹道:“桀王暴虐,万姓离心,天命将去,伐罪吊民,事在吾主。但一时未可轻举,臣当往夏以观其动静,不识吾主以为何如?”汤伯道:“如此甚好,若得桀王改图,以回天意,此朕与卿之幸也。若犹不悛,其如民心天命何?”伊尹道:“臣当别去,臣事夏王,谏止前非,臣民皆幸。若或凶暴如故,臣即归毫也。”遂拜别而去,径投夏都,桀王收之为臣,但不重用,伊尹也不求见用。看桀王宠幸妹喜,所言无不听从,殚竭百姓财力,筑了顷宫玉门,造了瑶台琼室,自与妹喜纵乐,政事怠废。又听左师曹触龙从旁谄谀,以长君恶,老臣关龙逢从直诤谏,桀王怒而杀之。又听昆吾氏之谮,起兵征伐贤臣有仍、有缗二国。开凿酒池方广十数里,可以运船,其糟粕成堤,一望十里,沉湎于酒,夜以继日,臣民甚是不安。伊尹只得进见桀王道:“人若谦恭敬信,节用爱人,故天下安而社稷宗庙固。今君用财若无穷,杀人若不胜,黎民歌谣传布,惟恐君之后亡矣,人心已去,天命不佑,盍少悛乎。”桀王闻言,大笑一声道:“又妖言矣。”复举手指日道:“吾之有天下如天之有日也,日有亡乎?日亡吾亦亡耳。”伊尹见桀之一笑里边,颇有不善之意,也不敢出声,故此谢恩退朝。离了夏都复归于亳,见了汤伯,把桀王始末根繇一一备述。又道:“党桀之恶者,诸侯中惟昆吾氏为甚。君为方伯,得专征伐,莫若执言问罪。先伐昆吾,以图后举。”汤伯道:“此策甚妙,吾自以此布告各国诸侯,兴师共伐,如有仍、有缗之君势必为我效力,料可一鼓就擒也。”于是,作书布告诸侯,刻期会师,以伐昆吾,将昆吾氏斩于阵下。有诗为证:
伐罪兴师讨逆仇,等闲斩却佞臣头。声名从此威天下,方伯专征得自繇。
汤伯率师归亳,众臣朝贺已毕,与群臣商议道:“桀王迷惑于妹喜,荒淫无度,不恤其民,民心积怨,天命将终。吾举兵而伐之,是灭有罪而拯无罪也,亦不失为应天顺人之举,卿等以为何如?”伊尹道:“未可也。今年且勿贡职,桀王必大怒而伐我。若能起九夷之师而来,是天下尚未离心也。若九夷之师不起,是天下离心也,可以举大事矣。”汤伯道:“此言诚善。”遂各散朝。到了诸侯贡职的时节,汤伯竟自不朝不贡,桀王果然大怒,出令宣召九夷之师,俱各刻期而至,齐集王郊,兼程到亳。伊尹与汤伯又相计议出郊跪迎桀王待罪,请桀王入城大排宴会,出女乐一班,歌舞供奉,伊请年年贡献。桀王大喜,遂即收兵回国去了。伊尹奉汤伯之令,赍了币帛前去补贡,桀王以礼相待,辞归复汤伯之命。汤伯道:“桀王无道,众志不堪,誓必伐夏救民,卿以为天心若何?”伊尹道:“且待明年再乏贡职。”汤伯如其言,到了贡职之际,仍前不去,桀王又怒,发出号令传示九夷,会师伐汤。那九夷之师俱不应命,桀王不得已而舍忍。伊尹入告汤王道:“我乏贡职,桀欲起师征伐,九夷不起,是人心已叛也。况桀王尝梦见西方有日,东方亦有日,两日相闻,西方日胜,东方日不胜。今我发师从东方出于国,从西方而进彼国,以应其兆,则兵不血刃而天下可定矣。”汤伯大喜,即便兴师,择定戊子日进兵。沿途各国,都称为王者之师,起兵随待。汤伯伐桀,到得夏都,恰好正值戊子,打从西门而进。那夏王军士人人愤怨,个个离心,战不数合,皆倒戈而降。桀王见势头不好,勒马便走,奔到鸣条地方,入于三騣之国,汤伯提兵追之,放于南巢。伊尹道:“放桀南巢,已足救民水火。巢伯纳之,亦可谓忠矣,须仍封他为伯,以劝臣忠。”汤遂封了巢伯,举兵回到夏都,收了符命,转到亳地,恰好三千诸侯,闻得汤已灭夏,皆到亳都大会。汤取天子符命置之于座,向上再拜,复就诸侯之位道:“天下非一家之有也,惟有道者宜处之。”举手三拱,推让与诸侯,诸侯又皆推让与汤,于是汤收了符命,践天子之位,诸侯都各称臣,山呼舞蹈,会毕而散。本朝文武,亦各庆贺。汤王向伊尹道:“朕倚卿以平天下,今授卿以阿衡之职,以佐朕不逮。”伊尹谢恩受职,以相成汤。后人有诗道:
征诛之局自汤开,底定还需伊尹才。乐道嚣嚣终莘野,商家事业几时来。
总评:伊尹之功可称无匹。其九就汤、九就桀犹不及古来王者之师,当让独步。
又评:怀妊者化为木,望夫者化为石。谁谓人非木石耶!今皆以愚钝者譬为木石。然而,愚钝者产此异人,祈美嗣者正不必求谋智巧也。
卷三十一 百里奚自鬻于秦
百里奚自鬻于秦,养牲者五羊之皮,食牛以要秦穆公。
英雄成败浑难定,成败英雄讵足凭。行辱堪嗟时见阻,道违宁与世俱亨。
折磨未可论千百,衡困几难问死生。只为穹苍犹秘惜,故交贤哲愧身名。
遭逢一日酬熊梦,经济当年拟凤鸣。泽沛斯民遐迩颂,功垂昭代齿牙馨。若知世事颠和倒,亦任人间晦与明。
这一首七言排律,是说人生世上英雄,虽自有成败,却不可以成败论英雄。然自古及今显扬的固多,埋没的也自不少。曾见有后生小子才出门来,便飞黄腾达,知遇隆于当世,名誉振于人寰,早早的功名成就。正所谓:
我本无心求富贵,那堪富贵逼人来。
又见有少逢不偶,老遇奇穷至宝,虽怀空洒荆山之泪,知音罕见,徒存流水之声,甚至一生落魄,终归半事无成。这却是:
平生沦落无知己,没齿犹怀满面羞。
又见有家贫流落,遇合无时,厕身于颠沛流离之中,埋名于降志辱身之列。一旦际遇相知,便可推为国土,功业灿然,勋名遂矣,那一个不羡他赞他。却正是:
休夸此际恩荣客,便是当初未遇人。
你看也有那少年发达,也有那终身不遇,也有那否极泰来。所以说道:“不可以成败论英雄也。”但看列国中,齐桓公驾下有一臣子,姓宁名戚。未遇之时,他怀抱经纶,数遭不偶,各国见遗不用,仍在齐国地方与人佣工,牧牛度活。时常放牛在郊野之间,即扣牛角而歌曰:
南山灿,白石烂,中有鲤鱼长尺半。生不逢,尧与舜,禅短褐单衣才至。鼾黄昏饭牛至夜半,长夜漫漫何时旦。
一日,桓公出游郊外,闻得歌声,乃问群寮。上卿管仲答道:“此宁戚也。贤而有才,未遇落泊。主公若能用之,可为霸主之臣。”桓公即时召见,进为大夫,先佐管仲,后佐隰朋,共柄齐政,威霸诸侯,名闻列国。你看他在先樵头犊鼻,后来衣紫腰金。昔人有诗一首,虽然浅近,却也贴切:
桃花三月放,菊花九月开。一般根在土,各自等时来。
同时,还有一人,名曰百里奚,虞国人氏,出身寒贱,家最贫穷。腹韫经纶,胸藏豪气。早年丧父,只有母妻相守,并无兄弟相依。只因命途乖蹇,几次有人在虞公面前举荐,谁想虞公只是不用,在家株守,毫无生计,朝不保暮,甚是艰难。你道他家里贫得怎么样的光景?但见:
虽居陋巷,却少箪瓢。任子固贫,冬日有可披之葛。苏卿虽窘,炎天有可服之裘。袁安卧雪掩柴扉,不过寻常之事。范丹有尘生釜甑,算来未足为奇。学韩信垂钓淮阴,谁来漂絮。效匡衡偷光邻壁,那个点灯。恨无蒙正投寺之钟,赖有买臣负薪之功。拾来乱草堪为爨,获得黄藜可作炊。
看他这样贫穷,偏要出去求取功名富贵。一日,对母、妻商议道:“我贫乏立锥,无倚无靠,度日如年,那得了却。意欲出游列国,倘然凑巧,觅得一官半职也好。不知母亲意下如何?”母亲道:“但你分文没有,那得盘缠出路?”百里奚道:“大丈夫那里不吃些饭,愁他则甚?但母亲、媳妇在家,无以自给。”妻子道:“你出外尚不忧贫,我虽妇女,若无女工可做,替人洗衣服亦可供给两口,不必挂心。”百里奚听了,也觉欢喜道:“趁明日吉辰,便好起身。”他妻子想道:“丈夫远出,为妻子的也该整一物饯行。只是没摆布处。”忽然想着道:“有了,把那抱蛋的母鸡宰了罢。”即便捉鸡在手,却没有刀,便随手一搤,鸡就死了。走到邻居人家,讨得些火来,正要烧锅。原来百里奚方才讲了这些出门的说话,却不曾拾得柴草回来,灶脚边干干净净。又沉吟了半晌道:“有了,且把门闩弄碎,烧了再处。”说罢,即去取来,放在地上,又取了一块大石头,把那门闩打得稀碎。破瓮中还有一升多些黄藜,也即时舂熟。便先煮了鸡,然后做饭。摆列起来,请婆婆、丈夫三人同吃。吃饭时未免要有些家务事吩咐,这也不必絮烦。当晚各归安歇。次日,百里奚先别了母亲,他妻子却送出门外,说道:“今日一别,不知何日再得相逢,妾有短歌一首赠别,愿勿相忘。”随口歌曰:
百里妻,惜别时,无物相将烹伏雌,无薪便把扊扅炊。苟富贵,异日无忘此一时。
百里奚听歌,不觉泪下两行,对妻子道:“我百里奚贫穷相守,岂变初心?若得富贵,决不忘了今日。”妻子道:“若不相忘,再晤有日也!请即早行。”百里奚别了妻子,单身出门,路上有一顿没一顿,勉强支吾,到得齐国铚地,腹中饥饿,不能行走,情剧无奈,只得向人乞食,少充馁腹。正是:
路当险处难回避,事到头来不自繇。
也是他命里该有救星,却好遇着一人,名唤蹇叔,却是个贤人,后来做到秦国大夫。这日偶在门首闲行,见百里奚丰标出众,言貌超群,便问道:“足下仪表不凡,今欲何往,在此乞食。”百里奚也识得他是个好人,便把实情一一说出。蹇叔道:“如此何不在寒家少住几时。”便迎他进去,把一件衣服与他换了,又摆酒饭出来款待。不觉住了数日,百里奚暗想:“我今背母抛妻,离乡别井,所为功名富贵。若久居于此,苟图目前温饱,非大丈夫之所为也。”便对蹇叔道:“小弟此来,欲得钟釜之禄,少遂寸私,长兄何不为弟设一计策?”蹇叔道:“若齐国可仕,弟亦早图矣。不惟齐君不能用贤,恐齐之难,且在旦夕矣。待小弟备些盘费,兄可竟投东周,图些事业。弟须少停几时,把家事料理,便来相会了。”百里奚欣然应允。次日,蹇叔拿出五两银子,又是一套衣服,送与百里奚。百里奚再三致谢,起身竟投东周而去。后人有诗曰:
邂逅相逢若故交,解衣推食谊何高。尘埃举世谁能辨,眼底偏能识俊髦。
百里奚自从别了蹇叔,在路晓行夜宿,渴饮饥餐,不止一日,来到东周地方。果然是建都之处,景致不同。只见:
车马喧驰,往来杂遝。锦绣妆成万户,风尘滚就千门。忙的忙,闲的闲,无非是行商坐贾。歌的歌,唱的唱,都只是酒肆茶坊。宫殿传宣,纷纷队队。官衙出入,万万千千。若非利锁名缰客,定是衣冠博带人。百里奚到得东周,指望寻个进身之路。遍谒官寮,皆是妒贤忌客之辈,谁肯与他汲引,心下十分烦恼。一日,散步闲行,来至郊外,见个幽僻地方,看见一所牛场,上有厅房三间,两傍倒有许多牛棚,内有好牛数百余头。厅上坐着一个后生,头戴金冠,身穿绯衣,摆着公案,端然上坐。下边人也有跪的,也有站的。百里奚便悄问着一人,那人道:“这是王子颓,是当今王上上的叔叔。他极好养牛,不时在此比较牧夫。”百里奚暗想道:“我便乘此机会,假意投他养牛,或得寸进也好。”俟候王子公务完了,便走将过去,当厅跪下禀道:“小人百里奚,虞国人氏。闻殿下好牛,小人极会调养,特来相投效用。”王子嘻嘻的笑道:“你果会养牛么?”百里奚道:“小人饭牛,不出旬日之外,自然肥壮。”王子听说愈加欢喜,问道:“你有何术,能使牛肥?”百里奚道:“小人饭牛,亦无他术。不过饮食必以时,驱使不以暴,调度有法,驾驭有方,虽任重致远,牛更肥也。”王子道:“你且起来,听你之言,非饭牛人也。我先把几头牛试你一试。”当下就拨二十头牛与百里奚养,王子即回府去了。百里奚就把该管的牛逐日洗刷,用心调养,并不克减他的食料。王子甚喜,给发工食比众更加一倍,要他总督这些牧夫。看看又经半年,也无甚么好处,没奈何与众牧夫每日打诨取笑,如兄若弟,毫不自异。后人有诗叹曰:
骐骥当年时不遇,亦曾枥下运盐车。贤人隐伏谁能识,暂借奴颜暗自嗟。
一日,百里奚告了个假,到城中走走,瞥头遇见蹇叔,两人见了礼,甚是欢喜。蹇叔道:“我来此半月,那里不寻到,你却在何处?”百里奚就把前情一一说知。蹇叔便将百里奚扯到一个幽僻所在,说道:“你在此半年多了,难道不晓得王子颓有五个大夫,相为辅佐,谋为不轨,事将败矣。吾兄何不见机?小弟今日与吾兄相别,明日即往宋国。兄可不日前来,共图机会便了。”百里奚道:“多承指教,无不如命。”二人依旧分行。百里奚回到牛场中,又是月余。那王子一连三四日不来,只得到掌事的手里去讨工食草料。掌事的道:“今王上见疑王子,王子推病不出,那里有得给发,再过几日看。”百里奚只得别了出来,想道:“蹇叔之言应矣,我在此到底是有辱无荣的了,不如回到家中,会会母亲、妻子,再到宋国去罢。”次日,起个五更,脱离了牛场,星夜趱行,将到本国,心里便想道:“好歹今晚得与母、妻完聚了。”谁料家中两年之间,便有许多变故出来。却正是:
归家不敢高声哭,只恐猿闻也断肠。
原来百里奚出门之后,他妻子替人纺绩,婆媳二人也够食用。不料他母亲得病沉重,要些可口之物调理,无从措办。若说请医买药,一发不能够了,兼要媳妇在家伏侍,因此不能出去纺绩,愈觉艰难。不数日,婆婆归阴去了,闪得他妻子单身独自,无计可施,把家中动用的家伙罄底卖得些银子,多亏了邻里们各各资助,凑起买一口棺木,央人抬到坟上,自己掘坑埋葬,就搭在一个惯洗衣服的老寡妇家中寄住。况且年荒,所在又小,那得麻来绩纺,衣来浆洗,不能度日。两个商量计较,竟往别国营生去了。这日,百里奚走到自家门首,抬头一看,全不是旧时光景,母、妻俱已不见。里面摆列的都是新器皿,住的人都穿好衣服。吃了一惊,便不进去打话,连忙去问邻里人家。那些邻居把他别后事情,细细说了一遍。百里奚听罢,嘿嘿无言,木呆了半晌,也不与邻居作别,竟在街上走来走去,把母亲哭一回,把妻子想一回,道:“百里奚流落数年,今日回来,指望有母亲、妻子相会共诉衷情,不料母亡妻失,无依无倚,又没个居止,难道一穷至此不成。”真个是穷人无所归,一似丧家犬。或东或西不知往那里去好。正在踌蹰,忽然有一官员坐了大车,喝道而来。百里奚原是神魂俱失的时节,却不曾回避得,被这些下人拿住了,禀官道:“这是闯道的。”百里奚却认得这官,是上大夫宫之奇,便说道:“我百里奚自幼家贫,有志向上,因数奇不偶,游遍列国,一无所遇,偃蹇空归,却又母亡妻失,故址被他人所居,因此惆怅,有失回避,望大人海涵恕罪。”宫之奇想道:“我也久闻此人,今尚如此流落极矣。”便唤手下人吩咐道:“你先送他到私宅书房中去,我公务毕了,回来相见。”百里奚随了这人,到他书房坐下一回,宫之奇方才回家,就到书房施礼,分宾主坐。百里奚便开口道:“不肖落魄寒酸,何当大人清盼?”宫之奇道:“久仰大名,但不料漂泊到今未得际遇。明日当为先生荐举。”百里奚道:“虽蒙重眷,但不肖正当服丧。”宫之奇道:“正是。”沉吟半晌,又道:“我有庄房一所,先生权且居之。我一面奏闻主公,俟先生服满便了。”说罢,备设酒肴,主宾酬酢殷勤,自不必言,百里奚就在书房安歇。次日,宫之奇着人送到庄房居住,一应供给,俱出于宫之奇。光阴迅速,日月如梭,不觉三年服满,宫之奇奏荐百里奚于虞公。虞公准奏,进百里奚为大夫。但虞公素不喜本国人做官,故此已前荐过几次,皆不能用。因宫之奇是个正直人,虞公甚是听信,虽已准用,到底没他的讲话处。凡是百里奚的章奏,虞公皆不甚理的。惟宫之奇一有政务,便来与百里奚商议。不料一日晋献公遣臣荀息,将良马一匹出在屈产地方的,白玉一端出在垂棘地方的,送与虞公,求借虞国地方经过,去伐虢国。宫之奇对百里奚道:“事体最重,不可不谏。”百里奚道:“王公贪赂玩寇,是不可与言者。”宫之奇道:“臣子之道,何能遂己?”百里奚道:“你尽你心,我行我志便了。”宫之奇便入朝谏道:“虢与虞是唇齿之邦,唇亡则齿寒,若主公受了晋国璧马,假道与他,虢国必灭。虢国既亡,虞国亦必随亡矣。”虞公毕竟不听,受了璧马,许晋兵借路经过,那晋兵大队自虞往虢。不数日间就吞并了虢国地方,收兵回来,不取原道归晋,竟自攻打虞国。宫之奇闻得晋兵围城攻打,即奏闻虞公,点兵调将,出城迎敌。虞国弹丸小邑,怎当得晋国强兵,一战涂地,被晋兵打入城中,生擒了虞公,掳了百里奚,虞国亦被晋君吞并。有诗为证:
人因财死鸟因餐,璧马能令二国残。可叹之奇能几谏,危言终不破虞贪。
那时节秦晋结姻,晋献公之女许与秦穆公为夫人。将及出嫁,晋献公想道:“百里奚,名士也。我已灭了虞国,掳其君臣,我若用他,必不尽心于我,不若为我女之从嫁也罢。”那从嫁的卫丁,共有百名,就着百里奚为统领。百里奚也无可奈何,只得跟随銮舆,前往秦国。秦穆公成亲之后,犒赏从嫁官役,见百里奚人品非常,倒也有个擢用的意思。百里奚想道:“从嫁之名,其实可耻。”便逃出秦国,来到楚国的宛地。那一方都是些鄙人,也是百里奚晦气未脱,错了路头,直走到深山里面,被那些人捉住,不放出去,要百里奚替他耕种。百里奚想道:“我是孤身,如何强得他过?”便道:“耕种其实不会,做些别的罢了。”众人道:“你若不会耕种,须要看牛,稍有差池,休怪’唣。”百里奚只得忍气低头,又与这些牧夫成行逐队。日复一日,年过一年,又不能脱逃出去,又没个行人往来,感怀伤心。作歌以吟之曰:
牧坡虽长,吾不惮入之深。牧蓑虽短,吾不惮露其襟。隔绝荒山兮,谁能知我音。相与同类兮,谁能知我心。
百里奚在此山中不觉又是几年光景。这一日,难星该脱,偶有秦国大夫公孙枝到楚国聘问回来,因为魏楚交兵,大路军马填塞不便行走,特往小路避兵,穿山渡水而去。恰好往那边经过,看见耕牛甚肥,遣人查问喂牛之人,有何妙方,喂得这样肥。那差役去访问了,百里奚来面覆。公孙枝便问道:“你的牛怎么喂得这样肥?”百里奚道:“小人所喂的牛,不过饮食得时,劳逸得所,并无他法。”公孙枝见他言辞中款,气概雄奇,心中大喜道:“我家中亦然养牲,要你去饭牛,可肯去么?”百里奚道:“小人愿去,只是这村中有些借贷,不曾偿他。”公孙枝道:“我囊中虽剩无余银,我有五羖羊皮在此,你可拿去还他便了。”那些鄙人见是官长,也不敢疑难,只得把羊皮收了。公孙枝问起姓名,百里奚具以实告。公孙枝道:“吾亦久闻贤名,不料屈抑至此。今日邂逅,即是前缘。”随令从人取巾服换了,将一乘空车与他坐,同归秦国去了。正是:
今日得君提掇起,免教人在污泥中。
公孙枝到了秦国,入朝先覆了聘楚的命,又奏道:“臣得一人,名曰百里奚,因虞亡遂为流落。今臣将五羖羊皮,自楚地赎回,特献主公,愿主公重用。”穆公道:“百里奚事虞君,寡人颇知其贤。但以五羖羊皮赎来,而即登庙廊之上,恐为天下人笑。”公孙枝道:“信贤而任之,君之明也。让贤而下之,臣之忠也。君为明君,臣为忠臣,境内将服,敌国且畏,谁暇笑哉。”穆公闻说大喜,便进百里奚为大夫,即问其国家政事。百里奚道:“臣亡国之臣,鬻身之士,何足言政?”穆公道:“虞公不用卿,故致灭亡,非卿之罪也。”百里奚才与谈政,言中肯綮,事合机宜。穆公大喜,一应军国重大之事,皆与商议,称为五羖大夫。百里奚又道:“臣蒙主公不弃,授以国政,臣实不如臣之友蹇叔。臣初欲仕齐,蹇叔止臣,臣得脱齐难。后来臣事周王子颓,蹇叔劝臣去,遂得免诛,臣故知其贤。主公可遣人聘之。”穆公大喜,即遣使往宋聘迎蹇叔,进为上大夫,以后戮力同心,共柄秦政。后来晋献公身故,传至夷吾即位,称为惠王,就是穆公的妻舅。他却背了姻盟,起兵征伐,被百里奚生擒惠王,献了河西八城,方才放他回国。后又吞并戎王,遂得威加列国,声震四邻,穆公尊百里奚为上卿。后人有诗曰:
紫授金貂意气豪,芳名千古著贤劳。偶然屈指从头数,荣辱原来不一遭。
百里奚登了极品,未尝不追想糟糠之妇,故身虽显荣,并无再娶之念。那知他妻子随一寡妇同处,因年荒岁歉,流移到别国去了几年,后来闻得丈夫在本国做官,他回到家中,虞国又被吞并去了,只得就在本地洗衣绩麻度日。如今又闻得在秦国做了丞相,又离了本地,远远而来,欲要相认,又恐百里奚变了初心,不肯识认,只得租了相府一间房屋,替人洗浣衣服,以便乘机相认。过了几个月,并没一个便头,她只得生一个计较出来,做了三章诗,每日在家里歌诗。那从人们听得歌里边,有丞相的名字,况是个老妇人,也不去难为他,竟自去禀百里奚知道:“外面有一个赁房居住的老妇人,不知因何原故,每日歌诗,诗中有老爷的名字,小人们不敢不禀。”百里奚道:“既是老妇人,不要惊吓他,好生唤他进来,歌与我听。”这些从人即忙唤他进去。百里奚便问道:“你会歌么?”老妇人说:“晓得。”百里奚道:“你就把逐日所歌的诗,歌来我听。”老妇人答应了,便歌诗三章。
其一:百里奚,五羊皮。忆别时,烹伏雌。炊扊扅,今日富贵忘我为。
其二:百里奚,初娶我时五羊皮。临当别时烹牝鸡,今适富贵忘我为。
其三:百里奚,百里奚,母已死,葬南溪。坟以瓦,覆以柴。春黄藜,扼伏雌。西入秦,五羖皮,今日富贵捐我为。
歌罢,百里奚已知是妻子,即命从人退去,含泪下阶。伸双手相扶说道:“汝是我妻也。向曾返国仕虞,恨无由再晤,于今数十年,才得聚首,前所谓苟富贵,无相忘,今果然矣。”其妻子亦泪下如泉,对百里奚道:“红颜相别白首重逢,向思往事真觉凄然。”此时,夫妇二人俱是七十岁了。后来终于秦国。国中男女,无不流泪。你看这样一个人,受了多少折磨,谁想后边做到这个地位。正所谓英雄多困苦也。后人有诗为证:
天困英豪在少年,功名折挫向谁言。时来奏绩浑闲事,博得声声万古传。
总评:试看古来圣贤豪杰,那一个不起于困穷扼抑,三复斯传,终为泣下。
又评:富易交,贵易妻,人情也。李勣曰:田舍翁多收十斛麦,尚思置妾。百里奚富贵已极,止恋恋于白头老妪,不闻后房奄有佳丽。想古来真正英雄,不似后世显者,稍一得志,便欲觅采战生活耶。
卷三十二 易牙先得我口之所嗜者也
吁嗟桑田变沧海,富贵功名复何在。惟有父子称至亲,恩宜浃兮常霭霭。
须知持己在心田,繁荣易过如飞烟。此事不扬君不省,试求古人千载前。
我怀往昔寇愤卸,咄哉薄落之风化。必有表帅罪者魁,至令里巷诵如画。
德泽可涠构以祠,清名可永盛以兹。伟绩可模铭以石,高踪可感付以思。
果尔犹然生气色,岂在临财思苟得。躁进若忘利与害,愧杀须眉修七尺。
这首古风,单表人有五伦,伦中有两事,非比寻常,须要实心相待,厚爱相看。倘若稍有不堪,便把这两事伤残了,无论身非天子诸侯、大臣名将以至农夫野人、乞丐优伶,断断乎情理上决使不得。你道这两事为何?且不题君臣,单题父子、夫妇,人若将这两事肯尽其礼,用其情,自然那昆弟朋友,相与怡怡。如是之人一旦致身事君,必忠、必直、必大、必明,或者后来有兵出战危之举,托孤寄命之为,使其人出去干事,危者可使安,凶者可使吉,托者决不有失,寄者决不有倾。所以补天浴日的大功,治国教民的大业,都从其身显出。可见人能重其父子、夫妇,方能事君以忠,待昆弟以爱,交朋友以信了。就如人家种的树木花草,必要种得根本牢固,确乎其不可拔。遇了春天发芽抽条,开花结实,物物皆然,不待言者。奈何天下世间有那一等不识字的愚拙之人,把个父子也不看在心上,反要去离心离德,把个夫妻常常争闹,反目相欺,如何还做个人在这天地之间?比之驴马等畜有何异哉?虽然是这样说,世界广阔,我一人也见浅识稀。古今以来,好的固有,不好的料来也尽多。常看往代史记上传说一个人。有诗为证:
在世短如梦,存衷薄似云。好名骋才智,学武不修文。
不识伦常事,唯知家国闻。豪华固嗜好,寂寞亦羞云。
甫入风云阵,旋遭贝锦纷。出亡徒跋涉,趋附枉殷勤。
朝尚登荣位,宵还掩草坟。千秋人唾骂,一旦灭功勋。
何似安田舍,宁堪弃布裙。悠悠积素恨,愤愤叹离群。
你道这一个人姓甚名谁?说将来可也骇人。不意鲁国是周公旦之后,其国素称秉礼守义,与列国不同。况且又生了一个大圣人在鲁,孰不闻风感慕,愿做忠臣孝子、义士仁人。谁知天地也有缺陷的所在,不免有违乖负俗之才,即有悖伦丧理之辈,自古已然不足为怪,但只是这人太惨刻些。这人姓吴名起,原住在卫国,其父已亡,止有个老母在堂,身子也多疾病。闻知孔门弟子,姓曾名参,颇有孝子之名,他也设帐衍教。一日,其母唤吴起过来吩咐道:“自你父亲亡后,家业凋零,未曾教你读书,心中好生不安。意欲延师训诲,又非我居孀寡妇家所宜,除是附学一事,但近地没有名师,如何是好?”吴起应道:“如今儿已长成,胸中颇有些小志气。儿闻鲁国曾子开馆受徒,意欲往从,不知可否?”老母笑道:“你倒先得我心,正要着你去从那曾夫子。况鲁卫相去不远,你须收拾书箱,择日前去。”吴起道:“今日日子极好,儿在数日前已将行李打叠,不劳母亲费心。”老母道:“原来你有此上进之心,足慰我桑榆之景。”说罢,吴起唤出仆从,挑担而行。正是:
负笈从师远,山东泗水西。荒亭沽美酒,柳径听黄鹂。
浪迹如风絮,云心寄采藜。故乡莫忘却,豪气喷虹霓。
吴起在路不止一日,早已到了鲁国地方。拜见曾参夫子,在其馆中侧屋住下。凡讲书的时节,随了众朋友先后之序,列坐听讲。若作文的时节,也如此依次排出,不参前不落后,坐得端端正正,握管抒思,此是读书之人的常事。谁知吴起是个没有涵养的人,名虽来学于曾于,其实不肯下甚么工夫。他到此便动一点弃书的念头。不觉日往月还,年余光景,其母忽因老病颠连,吴起又不在家,没人侍奉汤药。一朝捐馆,万事抛开,盖棺数月,连吴起也不及一面。你道何故有此怪事?只因吴起是个不仁不孝之人,彼时卫国之中有商人到鲁贸易,顺便到吴起那里报其讣音。那吴起全不介怀。接连过了十余日,只见一个小童子私自对曾子道:“夫子可知一桩奇事么?”曾子道:“不知是什么事?”童子道:“吴起的老母已身故了。”曾子惊问道:“是谁说来?这生死是大事,你不要乱说。”童子道:“小子岂敢说谎。十余日前,一个卫国人走来对吴起说的。”曾子闻知大怒道:“吴起畜生,非我徒也。母死岂有不奔丧之理,众弟子们快来。”其时,那曾子门下的弟子奉命唯谨,听得师长一呼,各人齐声应诺前来。见礼已毕,便问道:“夫子呼唤有何事故?”曾子道:“吴起不奔母丧,非吾徒也。汝等可为我将吴起摈出门墙。”众弟子一齐动手,那吴起虽有推托置辨,怎禁这众人之多,他也久要弃文习武,便顺水退船,也不与曾子作别,便拂衣而往。即此已见其无情了。常言道:“一日为师,终身为父。”又道:“一日同航船,千日也相思。”其奈吴起毫无一个恋恋之意,悔过之情,竟忍心前去,这一去不知他作何究竟。有诗为证:
为人不尚孝,犹然犬豕身。奔丧古大礼,从学事犹珍。
若骋其桀骜,而无所爱亲。宜招犹与悔,任负君及民。
使弗使显责,奚以知报因。念此益愤慨,阑干抆涕新。
吴起回家见了母亲棺木,只得假哭佯啼,寻了一块山地,将母棺殡葬。自想:“大节已亏,在这乡党之中必定遭人讥诮,不若另去寻师问道,学些武艺,习些兵法,也可出身显名。若依了曾夫子,终日念那些尧舜禹汤、文武周公之学,何济于饥寒,何时得个出头之日?”因想齐国之中甚多豪杰,我不若从而学之,也好寻些事业做,也好觅一房家室,完了我一身之事。择了日子,竟往齐国投师访友。不觉在齐住了数年,学成十八般武艺,果然手段高强,兼谙龙韬豹略。莫说齐国的人个个都知他的姓氏,就是各国之君,也都闻得吴起的名儿。但吴起身滞齐邦,未得有援引之道,他却将那母亲所遗下的金银带在身边,不拘门庭上下、大小臣宰,可以在齐王面前说得一句话的莫不馈送,求其荐扬,指望贪图爵禄。谁知不合在齐国做官,凡事有数在内,齐王并不擢用,吴起只得株守以待。适值齐国有一个巨族人家,深知吴起有才,将自己一女招起为婿。那吴起备办聘仪,毫不受纳,白白的送与他一个妻室。吴起既然有了家室,不必说新婚燕尔,如鼓瑟琴,日月逝矣。忽忽数年,见那齐国不肯任用,已怀恨在心。其时鲁公闻知齐有吴起,齐王不用,心里想道:“齐人常恃其强,欺我鲁国之弱,时时加兵,好生不能安枕。如今吴起有大将之才,反不能用,是天遗我鲁国,不为齐所欺凌也。吾惟用礼币去请他来做了大将,管取疆场之中。”
常鸣得胜鼓,斩将与搴旗。
这鲁公即遣人入齐征聘吴起,使臣得命,迸道兼程,已到齐邦,告知吴起道:“寡君慕执事大名,今欲屈足下慨临敝国,享俸为官,代寡君治我人民百姓。若蒙慨允,是合国之大幸也。”这吴起因在齐求仕不遂其所欲,不知受了多少人的气,费了多少金银财宝,心思念虑,寝食梦魂,那一刻不想着那功名二字,何意鲁君不远见召,心里想道:“我又不去干求,轻轻便便获此嘉遇良时,岂不乐甚美甚。”满口应允,即时便要起身,径进内房,收拾行李。其妻问道:“丈夫,你往鲁国做官,是世间第一件美事。可念我做妻子的离索之苦么?”吴起道:“此去我一身也未知何如,那里顾得你?”其妻闻言,一声儿也不言语,两泪交垂,私叹:“吴起薄情。”自古道:
女子做腔,专为骗郎。平生百炼,变柔化强。
那知吴起全没有一个儿女之态,离别之思,回报了他的这两句话,随即将衣囊书策,收拾停当,交付使臣的从人。他也不告别丈人、丈母,也不与妻子说声,竟自飘然出门。使臣请他上车,取路东行,其妻哭倒在房,口中唠唠叨叨的一头数,一头啼哭,啼哭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,其妻的父母方才得知,双双进房中扶起。问道:“女儿何故这般苦痛?你的新官人何方去了?”其妻道:“吴起这个狠心贼,撇了奴家往鲁国做官去了。”父母听见做官二字,又喜又疑,劝道:“儿不要哭,那做官是好事,怎么倒要悲啼?或者他去了再着人来接你去做夫人哩!”其妻道:“这强盗那里有这个好心,他适才见了鲁国使臣,即走入房来收拾行囊,儿问他道:‘你做官是与妻子增气,可还带挈我了?’”父母道:“这自然之理,不消说的。他却怎么回你?”其妻道:“他说:‘我自身难管,怎顾得你。’”父母听了此言,正是话不伤心不怒,不觉咬牙切齿骂道:“薄幸贼,你自到我家,如何看待你,你忍得便举此心。自古有言行短之人,一世贫穷。还有一说,他虽然一时执迷,说了此话,或者此时在路中懊悔,未可知也。你不若收拾些细软衣饰,雇了车子,我与你赶上吴郎,同至鲁国。无论富贵,便穷苦也要同受,那怕他飞上天去。”其妻一来初嫁,二来少年,便应承道:“好。”即别了母亲与父亲就道。看起来此行未为不好,若使吴起是个良善之儒,自然见了新娶的妻房,变愁为喜,如漆似胶。只因吴起虺豕为心,豺狼为性,这一番追赶吴起,分明是自速其死。言之真是惨然。后人有诗忿说妇人之苦。那诗道:
为人莫作妇人身,一生苦乐由他人。假晓富贵于难一,惟有贫穷最是真。
这首诗虽然不雅,实是真话。且说吴起欣然自得,一径出了家门,取路前行。不诓所乘的车子忽然折轮,命工修整,担阁了半日之程。正行之间,吴起回头一望,看见后面两只车儿疾行而来,心疑是谁家宅眷,那处娇娃,便扯了使臣一把,说道:“后面的车子中,决有甚么女子妇人,我们旅行寂寞,试将眼睛开了,注视片时,也是春风一度。”使臣道:“甚妙。”即命停了车马,思量要看别人的内眷。那知倒看了自己的尊夫人。正携使臣引领而望,那车夫不认得吴起,只顾往前推要赶路。谁知刚在吴起并使臣车边擦过,打个照面。使臣恣意轻薄,口中啧啧称善。只见车帷之中一个老叟,认定是吴起停车相等,那知是吴起轻薄别人家的内眷之心。连忙道:“快住车,那个人正是吴官人。”吴起听了这句话,好生惊讶。及至老叟下车,方知这车中的女子是其妻也。连忙推开使臣道:“不要看了。”使臣看:“看看有趣。”吴起遂指车道:“车内是贱房在此。”使臣连忙退避,口称得罪。
要便宜,折便宜。是吴起,戏其妻。
使臣走退一旁避过,吴起向岳丈问道:“何事?岳父与妻子远来,往何处去?”老叟道:“小女因你荣行,心中不舍,故此老夫恐他愁闷,特买车相赶,不若同到鲁邦。”吴起道:“小婿虽蒙鲁君相召,未知官爵如何,倘衙门端整,我自然差人归来奉请,何须这样性急?”其妻正待开言,听了他的声口,也气得不能出声了。吴起又道:“路途遥远,朝行暮止,又有许多不便,不若趁此仍旧与令尊回去。”其妻骂道:“狠心人,亏你舍了奴家,倒也罢了,我的父母何负于你,忍心得不别而行。”吴起听了这话,也觉自家不是,便道:“我非不欲告别,那时丈人、丈母不在家,况且使臣又十分催促,教我怎生等待?”老叟道:“既往不咎了,老夫家有小事,未敢相陪,今将小女交付吴郎,一路之间,百凡珍重是所愿也。”(以下缺)不到的,你道是何缘故?只为吴起的妻房,原是齐国人,疑心他为了齐人里应外合。这些兵将的父母妻子,俱在鲁国,恐怕遭其连累,故此不服吴起点练。不料,此事就传到鲁君耳朵内去了。鲁君亦自生疑,即召前日那使臣来商议,使臣蒙召入朝,鲁君把兵将生疑之事,备细说与。又道:“用吴起为将,或者没有歹心,奈何军心不服。”使臣奏道:“自古有言,用人莫疑,疑人莫用。既是军心不服,臣往请见吴起商议,彼必有裁决。”鲁君狐疑未定,宫门之外,又有飞报说齐兵之势甚强且横,速速出师遣将以安边境人心。鲁公不得已,只得命使臣往试吴起。使臣出朝去见吴起,把兵将疑心、鲁君犹豫之事细细直说。吴起闻言便厉声应道:“我吴起平日也是一个能争善战的奇男子,难道为了一女子的恩爱,妨了自己的功名。今鲁君恐我有亲谊在齐,未必赤心。吾今当杀了妻子,愿去破齐,以报鲁君相召美情。”使臣听见杀妻,只道吴起假话,那知当真掣宝剑在手,走入房中。其妻见他手持利刃,心中不言自省,还不知他是何作为,正要开言动问,吴起便假意道:“窗外有一件异宝,你试低头一看。”其妻不知是计,正去低头,被吴起忍着心,下着手,骤地一刀,把个如花似玉的妻子登时砍下头颅,身首异处,热血冲天。那吴起毫不动念,连忙带血提了其妻的头发,交付使臣,惊得使臣魂不附体。只因承君命而来,只得持了其妻之头,奏上鲁君。鲁君失惊道:“可惜此女之死。”又叹道:“壮哉!吴起杀其妻而求为我国之将,难得这个勇士。”说声未了,有人报道:“外面军兵皆归服吴起点练了。”鲁君甚喜,即命吴起出师迎敌,一面着有司官安葬其妻。正是:
美人一日归尘土,芳名百世表彤谱。忍心吴起枉为人,悖伦丧理真夷虏。
纵有大功及鲁邦,难免有心人詈唾。安能遇烈风疾雹,碎击其身若朽腐。
吴起因忍心杀了自己之妻,始得为鲁国首将。即时出兵与齐师相遇,大战数回,为首一个将官被吴起刺下马来,这边的军士连声喝采,即乘势格杀,杀得齐人片甲不回,只轮不返。齐人失利而退,吴起长驱追出鲁国境界,方才奏凯回镳。鲁君大喜,加封吴起为大夫之职。每日宴赏,甚是宠用。但吴起自恃才能,气质高傲,朝内官员不足他的甚多,乘隙于鲁君之前谮道:“吴起始事曾参,母死不奔丧,曾参逐之。今又杀妻求将;在鲁恐为不便。”鲁君道:“吴起威名方振,何为不便?”群臣道:“不孝不义,残忍刻薄之人,如用之岂不遭列国物议,万一诸侯以此责鲁,何以当之?”鲁君大悟,即日收了吴起的将印,礼貌甚衰。吴起自想道:“我杀妻求将,本因富贵,何期一旦如此。万一还有他祸及身,如何是好?当今列国之君,惟魏文侯好贤礼士,不若投奔他处,以图爵禄。”是日逃脱鲁国,径投魏邦。正是:
高鸟既然俱射尽,良弓何用复张弦。
魏文侯也素重吴起之名,一见如故,即拜吴起为大将军,统领六师,各处征伐,攻城掠阵,唾手而归。文侯十分信任,封吴起为西河守。后来文侯告薨,武侯即位,仍以西河而劳吴起。武侯道:“美哉。山河之险也。”吴起答道:“军国之事,在德不在险。如徒恃其险,不修文德,舟中亦皆敌国也。”武侯听了此言,甚是信服,十分宠用。其时,国内是田文为相。吴起一日酒后,偶对田文说道:“我吴起战斗之功,以性命相搏,不得拜相,尔不过文臣墨士,以口舌之便遂为上卿,魏侯何不明之甚。”田文即将此言转达魏侯,魏侯欲杀吴起,吴起闻风逃入楚国。楚王问吴起图霸之业,吴起道:“楚国地方数千里,带甲百余万,非兵甲不利,米粟不多,皆因公族食禄太多,自相弄权,莫若削夺公族之权,则国富兵强矣!”楚王闻言大喜,即欲依行。其时,有一公族姓沈名懋春,就是叶公沈诸梁之子。他闻得楚王信任吴起,入宫奏道:“吴起初事曾子,母死不奔丧;复事鲁公,杀妻以求将;既弃鲁入魏,又背魏入楚,其心殊不可测。况又离间楚之公族,甚非好意,乞主公防之。”楚王怒道:“寡人将欲雄霸荆襄而强楚,尔何不肯削禄,必欲夺大谋而反耶!”懋春只得退避出朝,会同家族以谋吴起。吴起刚出朝门,被懋春之子米骝一箭射中吴起,即拔刀斩之,众公族追入后宫,斩了悼王,立其太子为肃王。后人有口号道:
乘兴而来败兴去,有上稍来没下稍。
吴起杀妻因求将,还有易牙凑一胞。这易牙是甚么样的人呢?他也是一个吴起之流。那吴起因贪荣杀了那恩爱的妻子,是悖了夫妇之伦的。若说这易牙,也因要得齐桓公的欢心,也做了一件败伦常的事。正是:
败国俗,丧人伦。这易牙,是何人。牙乃字,巫乃名。
家何在,雍产身。善调味,辨淄渑。是二水,能细分。
值齐国,小白君。号桓公,霸主尊。推详起,洵罕闻。
却说齐国小白,自杀了兄弟公子纠之后,入正大齐的诸侯之位,功成事完,号曰桓公。以后,戎马之余竟将那声色货利时时究心,日日动念,惟有那女色最甚。所以他的后宫中:
极多妖丽佳人,不少娇娆美女。脂香粉气,喷鼻而飘,浑似口宝鸭金炉。清歌妙舞,触耳而闻,犹如动绮帷玉管。被纨曳縠之媵,止不过二八芳年。握云拥雨之欢,尚不止三千妙会。朝朝夕夕,懒登殿坐理人民。念念心心,喜听人谈洞房事。
所以,这桓公有了好色之心,那色上的那个酒字不消题,也是好的了,未免荒淫沉湎,不言可知。然而,欲心难满,又道:幸过的女子,止不过是平常的颜色,不知世间还有甚么绝尤之色,我若再得五六人,便家危国削,我也甘心了。是日,有了这点念头,乃用厚币各处搜求绝色,于卫国中得了两个美人,乃是嫡亲姊妹,那长的叫做长卫姬,次的叫做少卫姬,两人仪容俊媚,颜色柔妍,所谓难姊难妹。又道是:
一双美玉果无瑕,进入齐宫享富华。只恐夜深欢会处,休因前后要争差。
桓公得了这长少的卫姬,是夜三人同卧,说不尽美爱娇欢,摹不了春风淫乐。年往月来,桓公早有乞新嫌旧之意,况又二姬有孕,从此又起了一点心,另要寻觅处女宠用。随即命左右心腹侍臣探访美人。不意郑国之中,也有一个美姬,父母算其命,合做国君夫人,不肯轻字。其时侍臣带了黄金彩币,聘与桓公。入齐之日,一笑生春,桓公即封为郑姬。正在宫合卺,忽有宫人报道:“长卫姬夫人生了个公子。”停一会,又有宫人报道:“少卫姬夫人也生了个公子,尚未取名,求君王令旨。”桓公听得长少二姬一时生了二子,好生快活,乃道:“寡人今日才得这一位美人,又得了一双公子,吾心甚乐。”即取大公子名为武孟,次公子名元。遂吩咐宫人道:“我三日后亲自入宫来也。回复夫人,好生保重。”又命随侍之人,取些金珠,赏那两个宫人。宫人叩头,称谢而去。桓公随即与郑姬开樽畅饮。有诗为证:
金茎美露灏澄鲜,霜落初开泻玉筵。宝是麒麟原旧种,曲翻雏凤入新弦。
宁馨占瑞当拦月,桂树分枝接海天。莫道欢情全卜昼,掌中今有夜珠悬。
桓公是初得宠,见了如花似玉,意荡神摇。郑姬是初添恩荣,看了令行威振,心奉颜趋。他两人不觉沉醉了。饮酒方罢,樵楼已是一更,桓公急携郑姬之手说道:“今夕与卿欢娱,明岁此日,也如二姬生了个男儿,才遂吾心大愿。”郑姬道:“错蒙大王相怜,此固易事,但恐其时妾颜非旧,大王又有弃捐之悲。”桓公急忙以好言安慰道:“卿宜放心,不可如此多疑。我小白内嬖虽多,岂是薄幸之徒哉。”说毕入宫,登榻解衣,欢情似鱼之得水,何待申言。及至三日,郑姬催促桓公往探二姬。桓公入卫姬宫中,看那长公子武孟,次公子元,果然像个公子样儿,心中大喜。即日开筵庆赏,那二姬因产后,反觉颜色奇艳,全无憔悴光景,这也是个尤物了。桓公看了且不只声,又将郑姬看了一眼,想道:“只他们三人如此美貌,吾无老矣!”便蓄一个重幸的意思。
君王有喜近臣知,祝寿称觞且及时。美色盈前夸绝代,何妨品竹更调丝。
饮罢,桓公将欲出宫,私自对长少二姬说道:“二卿可(以下缺)
恣意会其房,贪淫如好弋。未有不丧身,未有不忘食。休题列侯作,桓公偏爱极。
桓公自此之后,日与六个美人轮流宿歇,唯恐夜漏易完,十分恣横。后来这些公子,看看长成。那些姬妾如长少姬、郑姬、葛嬴并宓姬、宋华子这六人争妍取宠,无所不至。没有一个不要自己儿子继了齐公之位的。桓公亦因六个姬妾各生一子,尽皆钟爱,要立太子,又不胜其多,若不立,又非国之所宜。六子之中武孟虽是嫡子,为人容貌不佳,恐非享国之器,便有个立庶的心肠。这日,桓公踌躇了半日,适值午膳之际,那进膳官儿捧了肴馔,进列桓公面前,其时桓公思虑太过,已伤其心,未及下箸。闻了那些肴馔之味,不觉恶心起来。桓公便停了手中所拿的玉箸,抚心欲呕,膳官便走近前问道:“主公何故见了这些美味似有厌恶,敢是臣烹调不如其法?”桓公道:“寡人正欲举箸,忽闻其气味臭恶异常,或恐膳夫下毒,是以不觉欲呕,汝可为我试之。”膳官道:“膳夫宰吏,皆是受禄享爵之人,怎敢蒙此异念。臣闻白金器物投入其中,有毒则变其色,无毒则否。”桓公即命膳官如言试之,毫无异色。桓公方才放下狐疑,又要举箸,不觉又恶心起来,如此三四次。桓公向膳官道:“汝侍我已久,此膳赐汝食之。”膳官叩头称谢,饮馔之物,他自有服役之人扛抬出去。桓公自此之后,饮食少进,渐有病了。原来这膳官一向穿宫入禁,诸姬常有重事相托。一日,长卫姬闻知,私自背了妹子少姬,唤那膳官问道:“闻得主公连日不喜饮食,可有之乎?”膳官不敢隐瞒,将日前桓公疑毒赐膳之事一一说明。长卫姬道:“既如此,公子无亏年又长成,主上尚不立为太子,且将郑姬所生的公子昭付与管仲,到那宋国襄公处嘱托他,异日以为太子,这事如何是好?万一主上设有不讳,那时纷纷争立,汝今有何妙计,且将主上所患的病疗好,随时取便,得以感悟立之。我与你他日富贵相共,设不然难免其难。”膳官道:“夫人之言,真真有长远之谋,但一时没有个计策。”正是:
羝羊触藩,进退两难。设有不虞,谁与为欢。
长卫姬道:“据今日的急着,唯有诱他饮食。若饮食得便好延年,那时便好处了。”膳官闭口无言,似有所思。长卫姬道:“你平常极多善策,奈何今日如愚。”膳官道:“臣虽有个计策,还不知夫人以为何如?”长卫姬道:“却是如何?”膳官道:“臣有故人,善调五味,能辨缁渑之水,使他来侍君饮馔,或有悟主之机未可知也。”长卫姬听言大喜,便道:“他姓甚名谁,住居何处?”膳官道:“雍人易巫字牙,有妻有子,素为臣之所知。”长卫姬道:“如此快与我召来。”膳官道:“敢不如命。”即刻出宫往寻易牙,不期易牙此时恰好其妻生得一个儿子,时当周岁,正在家中置酒,待那庆贺的亲朋。饮酒之间,忽见门上报道:“朝中膳官来访。”众亲友纷纷要避,易牙道:“此人乃吾故人,他做人极洒落的,不必回避。”易牙始整冠出迎。膳官一见易牙,便笑道:“许久入值宫中,无法与老兄亲近,罪甚罪甚。”易牙道:“多蒙兄长盛情,今日为何光降?”膳官道:“有一言奉启而来。”易牙道:“请到中堂坐讲。”膳官应声走进,看见宾客众多,立住脚问道:“易兄,你家有甚贵冗?”易牙道:“今日是小犬周岁,故此亲朋垂顾。因兄长是故人,所以失于回避。”膳官道:“既称相知,何必复论形迹。”那些众宾客一齐走下阶来,迎上中堂都要下礼,膳官即忙扯住,众人只得从命,作了两个揖,然后膳官与易牙叙礼,逊在上首坐下,易牙打横相陪。有诗为证:
命酒情非强,逢君兴转赊。还悲怀抱子,不久赴黄沙。
饮酒三巡,膳官道:“蒙赐酒已多,不佞有一言奉告,即欲奉别。”易牙劝道:“故人相见正宜畅饮,还当秉烛而游,怎么就要去?但不知兄长实有何言,不妨垂教。”膳官扯了易牙之手,走出席来,将长卫姬所忧桓公之事,细说其故。易牙道:“既然主公不能饮食,要小弟去调味,以开其胃,倒不打紧,这是难得费兄长恁般好心,何以为报?”膳官道:“这是足下好心,怎么倒说要报?足见盛雅了。今日就烦足下同行,待我报知卫姬夫人,然后到桓公主人面前赞引相见。兄可放出平生本事,烹燔香美,管取有大富贵在内。”易牙道:“若得如此固所愿也。”两人说话良久,众宾客却倚箸而待,及令回席,复饮数杯。膳官别去,众宾亦散。有诗为证:
富贵从天降,膳官有意来。吉凶皆自取,莫道命安排。
却说易牙之妻抱了孩儿在内喂乳,只见易牙笑嘻嘻的走进,易妻道:“官人,那膳官有何事而来?”易牙道:“因桓公主人不喜饮食,兼且多病。今卫长姬夫人托他来寻我去烹调五味,一以开桓公的胃气,二来要我于中取便,撺掇桓公主人立了他所生的公子无亏做了太子哩。”只见那口口口口口人,言语的光景,始初易牙未进来时,口中吃乳,口口口口,及至易牙说及要立太子之言,孩儿忽然放声而哭,易妻正不知是何缘故,连忙抱定孩儿,那孩儿哭个不止。及至易牙走来抱,越发哇哇失其回音,只因易牙要入宫闱,已动了那烹宰的杀心,所谓杀机已动,自有先兆。孩儿虽小颇有先知,说将来真可怜也。正是:
只缘货利将人动,慈爱翻为陌路尘。
易牙见儿子哭得狠了,心中也不知怎么是好。易妻无可奈何,只得口中叫宝宝命命,手内附其背,偎到床上去睡好,又将一面镜子压在被角之上,轻轻的走出房来,问道:“今膳官请你到朝,在几时去?”易牙道:“即刻就行。”易妻道:“若是去时,百凡慎重为上。”易牙应答连声,穿了本等衣服,往访膳官。却说那膳官是时正入宫复命,不在他的私第之中。易牙等候多时方到。相见之时,膳官道:“失迎尊驾,兼扰盛筵,尚未道贺。”易牙道:“好说。”膳官道:“小弟适已述大才于卫长姬夫人,甚是大喜。入朝之际,千望老兄谈些滋味,以诱主公,那高爵厚禄,自然有分。”易牙道:“卫夫人与故人相托,自当尽力。”膳官即与同行入朝。适值桓公初病起,其意中也要思量些好东西吃,伏几而坐。膳官近前边,桓公道:“你从何处来?”膳官随应道:“在故人易牙家来。”桓公道:“是甚么样的人?”膳官道:“是一个善调滋味之人。”桓公此时正思食吃,便笑道:“他既有此技,何不引来见寡人。”膳官道:“恐主公不好饮馔,是以不敢引他进来。况宫门深杳,非召何敢唐突。”桓公道:“寡人正病起思食,汝试引入,或与之以官,或赐之以金,但凭你故人。”膳官即应声出外,见了易牙,喜容可掬,便道:“主公正思饮馔,吾见时运至矣。”易牙道:“专求提挈。”膳官道:“不消说得。”易牙入宫行了跪拜之礼,桓公命易牙站立于傍,遂说道:“寡人因向有小恙,甚恶滋味,今已痊好,意欲少少尝尝,特烦你试谈其故。”易牙道:“珍馐美味,乃适口克肠之物。若烹饪不得其法,实可害人。”桓公听了此言,便赞道:“好个易牙,可见膳官举人不差。”易牙便也不顾主上之威,便抵掌笑道:“今夫天地之间,山川之地,江海之区,所生的禽兽鱼鳖,昆虫草木,只要煎熬烹炙,该用那酸苦辛咸甘的香料,务必按其性之温良,物之燥湿,调匀停当,火候得宜,实可疗疾消馋,克饥止渴。”桓公道:“此言深为有法,但寡人尝食八珍之味,不知其将何物制造,试说其详,也使腹不负我。”易牙道:“八珍之物,臣素知之。”桓公道:“既如此,即请一言。”易牙即开口细说。有诗为证:
口腹之欲,贪者小人。孰谓桓公,强横处身。亦有所嗜,乃令客陈。
饥渴失节,襄疑非真。今则知之,而在伯臣。聆其语也,破泣为嚬。
彼不慧者,朵颐是徇。独夸外土,餐霞饫蘋。肉食之鄙,藜藿岂贫。人其知此,终与道亲。
易牙把制度八珍之法一一陈说。桓公甚喜,向易牙道:“寡人欲以卿为膳官,不识可乎?”易牙道:“只恐小人不才,有辜主公之用。”桓公道:“卿之所言,先得我口之嗜,今封卿为大膳官,以供寡人朝夕之需。”膳官即命易牙谢恩,即日上任坐衙。你道大膳官是何职位?就是如今的光禄寺一般。到任之际,各庖人莫不磕头称贺,就是起初荐他的膳官,倒让易牙坐头一把交椅,也算是威阔的了。即日,请了妻子入衙相见称快。惟有这小孩子一闻易牙声音,即便啼哭。所谓冤家撞了对头人也。易牙从此日日在厨料理桓公并那六个如夫人的饮食之事。看看半年余了,那桓公自饮食易牙安排的物事,真如饿虎见肥羊相似。拿一碗来,吃空一碗,拿一盂来,享了一盂,吃得肥头胖脑,全非有病恶心之时。又过了数日,卫长姬时时遣人拿些好饮食、好服色送来与易牙的妻子。易牙是个小人,便在魂里梦里,只要劝得桓公立了无亏为太子,始了其愿。适一日,易牙走到桓公面前,那桓公吃着滋味,便胡思乱想起来。这日,易牙在侧,便道:“寡人深尝尔所制饮食,极其嘉美,但不曾吃着婴儿之肉,竟不知其味何如?爱卿亦能为我制来与寡人吃否?”这是桓公太忍之处。所以后人因做一首古诗为证。那诗道:
商纣嗜人醢,文王亦少常。斯风流而下,莫不欲克肠。
不论出泽兽,不问秽与香。餍饱被世讥,千载令人伤。
若是个有仁心的人,听了此话自然心下不安,那易牙却笑盈盈道:“要婴儿吃何难?臣有胆力可致。”说罢此言,即出宫门。那桓公此时尚疑易牙诳言,不肯遽信,谁知易牙便动了一个求宠的邪念头。一头走一头想道:“我今要为长卫姬立他的太子,除非我将前日所生之子,杀而烹熟,进与桓公,待他吃后,他自然信我是忠臣烈士,一心为着他的,日后若要更立太子,吾以言进,未有不唾手而得。”说时迟,走时快,易牙刚走入门,那孩儿将有岁半光景,正在地下学走路,尚自一步一跌,被易牙急急抱在手中,向厨下找出一把尖刀,在水缸上磨几磨,其声甚厉。那小儿大声而哭。易妻正不知何故如此,慌忙走到厨中看,见易牙正要动手杀他的儿子,惊得易妻面如土色,便问为何缘故,易牙也不答应。易妻看见势头不好,拚命来夺,被易牙用力一推,这推可也非小,将易妻推倒,半日不能举体,兼且昏晕非常。易牙见妻子晕倒,正中机谋,举刀一刺,小儿在手内乱颠,血流满地。那易牙毫不动情,急急捉了小儿,细细切开、洗净,仍旧走到造膳的所在,乃用五香辣味加法烹调,将进桓公。适值那膳官走来问道:“今日吾兄将甚么与主公享用?”易牙毕竟是个狠心人,到此略不悔一悔儿,应道:“是一个婴儿。”膳官已吃一惊,又问道:“此儿何来?”易牙道:“就是小犬。”膳官听言大骇,便埋怨道:“老兄太不是了,父子至亲,为何忍得如此?”易牙被他责得有理,满心悔恨,又道:“非弟太忍,因主公深思此味。我若不杀子以进,万一君上因此致疾,岂非易牙之大罪乎。今日烹儿,乃是事君者不有其身之意,连兄长也不知小弟的心事了。”膳官不复再言,遂同将此味进与桓公。桓公食之甚美,即召易牙道:“此儿之味甚佳,但不知何处取来。”易牙未及答言,膳官即对道:“此乃易牙首子。”桓公叹道:“易牙忘其至爱,而奉寡人,忠不可言矣。”所以从此易牙便得桓公之宠,只是难为了他的妻子。其子就烹,不必说了。其时,易牙之妻昏晕已醒,眼中不见易牙并自己所产的婴儿,但见血流满地,不觉捶胸痛哭,咬牙切齿,将易牙千般毒骂,只是心中割舍不得,哭了数日,遂绝了三餐,一旦自缢而亡。
可怜慈母也捐生,只为如兰似玉婴。地下不知相会否,会时何暇问平生。
其时,桓公吃过婴儿,心中未免恍惚。忽一日旧病复作,又想道:“我今年纪高迈,嗣立未定,也非所宜,这时节闷闷而坐,不去与那六位如夫人对话,好生心中不悦。膳官前来问讯,桓公道:“寡人心事不足与尔言,且不足与他人言者,休来乱我寸衷。”膳官闻言便随机答应道:“主公既是心中有事,必须说与他人方能解释。若是不足与人言者,即管仲、隰朋也难与闻,只有大膳官易牙,忠肝贯日,是世间好人。主公何不召他来商量一个良策也好。”这桓公自食其子,至今甚重。所以膳官又说这几句说话,虽不说明,那大意也在言外。桓公打头知尾,便道:“你去唤了易牙来。”膳官应命,不一时,易牙已到,朝见礼毕,膳官自走出宫门之外站立去了。那桓公便道:“易膳官,吾年已老,那嗣位未定,我欲立公子昭,你道可好么?”易牙是个乖人,也不多其辞说,略对道:“国家置嫡立庶,必致覆亡宗社,臣牙虽愚顽之子,断不敢以此举自闻。”桓公道:“既如此,还是怎么?”易牙道:“若依臣言,其国可保,其利可长。”桓公听任其言,即道:“卿言至当,我当以无亏为太子矣。”即日,命使臣传令有司,整治礼仪,册长卫姬所生的公子无亏为了太子。举国之人个个传诵桓公,全不把易牙提起,只因杀子固宠,人皆恨之。至是卫长姬知之大悦,又命宫人以千镒黄金为易牙之寿。有诗为证:
一囊钱,如粪土。奈易牙,趋若骛。戕至情,枉称父。博虚声,抑何苦。
过了年余,那仲父管夷吾也有病将死,桓公亲到其家问他的疾势,管仲伏在床上答道:“臣今不复起矣。”桓公卒地大哭,问道:“仲父倘归天之后,谁人可代你为相,辅我的国家呢?”管仲呻吟久之,桓公见其不则声,又问代相之事。管仲方说道:“知臣莫若君。”桓公道:“用易牙为相何如?”管仲愀然蹙眉道:“臣只思君以别臣为问,如何想及易牙为相?臣今死矣,公唯远之是所望矣。”桓公只因其杀子充了口腹之嗜,便认他做了个好人,听管仲说到此处,心中好大疑惑,即道:“易牙有恩于寡人,怎么不要亲近他,反要寡人疏远他,仲父一何昏髦至此?况易牙因寡人欲食婴儿,他便杀其子以慊寡人,如此忠果信直之人,志怀霜雪之辈,我若再去疑之,就非人君待下之礼。”管仲道:“普天下那一个人不是爱子的,今易牙因君所嗜,就忍心害理,杀了自己嫡亲所生的儿子,尚且不以为难,要杀即杀,何况他人。且臣死矣,切须慎重,毋贻国家大患。”说罢,桓公才有些悟头,应道:“仲父之言有理。”别后归朝,随有人报至,报道:“仲父亡了。”桓公放声哀悼,即差左右廷臣往治其丧。于是,即把易牙一时斥退。有诗为证:
国有忠善士,能扶危与倾。密谋深似海,远计重如峥。
还惜梁木坏,难禁鸺鹳鸣。庶邀上帝宠,或值宰辅明。
清肃宫闱侣,安销边塞兵。虽无圣主颂,但有治平声。际也如斯盛,从教王业成。
却说桓公自逐易牙,膳夫宰人便没有易牙的手段。桓公也因有病,要吃好东西,再没有得吃。一来那干人不曾学得易牙的方法,二来桓公性气不常,所以再捉不着他的性子。过了三年光景,其时管仲死之已久,桓公也忘记有了仲父。一日,昏昏的叫道:“侍从之人,快召易牙来。”从人未及应诺,阶下早有人报与易牙。易牙即忙入朝见了桓公。桓公道:“几时无卿在寡人之侧,身体瘦了一半,皆因无人知我嗜好。今复用卿为相,即移卿割烹之力,与寡人宰割国务。”易牙欣逢此日,即曲曲躬躬,拜了道:“臣今为相,自当竭力尽忠。”桓公道:“卿的忠肝直胆,寡人久已相慕。”即日,立易牙为相,齐廷之中,人人侧目,个个趋承,那易牙到此居之不疑。正是:
小人初得志,国政奈如何。只恐移齐祚,令有心者诃。
易牙为相将及一月,桓公一病几危,汤药懒进。易牙得此,便与一心腹之臣竖刁商量道:“我们趁此机会将宫门塞了,矫旨说是桓公主上之意,一面报与太子,带了东宫侍卫。一面报与长卫姬夫人,说知其事,里应外合,扶立太子登基何如?”竖刁道:“此计甚妙。况且五公子日后必然要争立,我与你将太子立了,登了大位,不消说,国中的权柄,俱是我与你掌管。况长卫姬夫人又感我二人的功德,这宠岂不牢固。”易牙笑道:“这番做事,真所谓两人同心,其利断金之谓也。”两人商议已定,便如计而行。有诗为证:
可堪气运值颠危,多少伤心多少悲。齐主夙称五伯首,不期一旦便昏衰。
即日作起乱来,国内军民人等有不从者纷纷杀死,如山高相似。以后民人之中也有畏怕的,也有愿为无藉的,如云似雨。不上数刻中,集了数十万人马,声势浩大,戈甲鲜明。易牙为相,竖刁次之,也是相国的职位,他两人好不炎炎威势,孰敢不依令而行?正是:
作威福者人怕惧,守法度者人贫苦。争宠爱者人媚兹,统权柄者人趋附。
易牙二人终日横行直撞,那桓公自塞宫门,至令饮食断绝不须说,千肴万馔,便是一碗青菜汤、米粞粥,也不能够得入口,竟不是当初数百个侍女,捧了盘盂进午膳的光景。那桓公料也不敢妄想,可怜他做了一国之主,要茶吃也没有,要东西吃也没有,偏是病当死,专要思量尝食,其如频频呼唤,那个敢来与你,自来速死。连那平日的宠爱如夫人,一个个远着绝域之外,视若敌国之人。你道那易牙、竖刁是个惫赖人,如此待了桓公,为何如夫人也将桓公如此相待?这也是桓公自作自受,你道为何?只因桓公没了主意,一味以嗣立为戏,所以如夫人皆以其所生公子之故,各生了心,以助五公子争立。如今未暇多述。
且说桓公却不知饮食何故如此没有,正狐疑间,只见一个宫人慌忙急遽向墙垣之上跑将过来,一交跌在地下,几乎半死。那桓公抬头一看,满眼垂泪,问道:“我在此饥渴不得饮食,汝可传旨出去,着人送来。”宫人道:“易牙作乱,塞了宫门,饮食不可得矣。”桓公叹道:“死者有知,我何面目去见仲父?”说毕,桓公遂将自己的衣袖盖了自己之面,咽塞而薨。宫人痛哭在旁,然后仍复逾垣向外庭说知。五公子一时举兵,互相争立攻伐,即将易牙斩首示众。那时,无亏太子虽然登位未及三月,其身已死,所以五公子争立不已,以至桓公久不殡殓,尸虫出户,此皆易牙杀子固宠之祸。后人因此十分笑骂痛恨。有诗为证:
作恶天降殃,思之毛骨悚。繁荣未及躬,瞬息埋丘垄。
犹日终斯善,甚有僇遗种。宜平异身首,令人愤气涌。
总评:桓公为英主、为霸主、为盟主,不能立一太子,以善其后,皆因六姬专宠,无分彼此,以致昏聩耳。一国之君,慝于色欲,亦致如是,常人可不警悟耶。
又评:杀妻尚因自显其身,至杀己子而欲使他人之子安位延嗣,诚忍心至愚之人矣。
卷三十三 奕秋通国之善奕者也
晤叹言歌,积勤自是获功多。若使神驰情复漾,难望进谊修身却是谎。
劝世休忘,务专心志莫芒芒。谩道年华过不迅,回瞬才惜钟鸣旋漏尽。
这两阕南乡子诗余,为着世之学者居常独处,闭户掩关,读书谈道,最宜澄神涤虑。须要与物疏远,与俗隔绝,自然神清气爽,心静志专,允迪中和。不但辉映先达的英豪,亦且领袖后来的俊彦。这是第一等要紧的方法。为人在世,切勿轻轻的放过了。所以有两句诗道得甚好:
欲为一代经纶手,须读几篇紧要书。
比如人生在世,清静简默,所居之处无一毫尘杂,亦无庶事扰乱。有国君所赐的书史可诵读,正宜乐其名教之乐,与那些高士们结社作文,登山赋诗,临池摹帖,下帷讲学。果能用功日久,声名自著于外,何愁神灵文思的君王,聪明圣哲的宰相,不遣了使臣来征聘,不开了馆阁而招延?尽道某某一向养素丘园,因此把台阶虚位,宰辅缺官,如今幸有鸿才夙抱之人当速速征拔,才不枉了圣朝之上,有恁般耆英硕德做了股肱心膂之任,使外夷边远的人,闻知中国天子旌德礼贤,尊才抡俊,纪纲毕张,政事咸举,国富兵强,年丰民乐,普天之下胜如铁桶一般。谁敢兴兵作乱,伺隙窥边,施奸用诈,好僻行非?其间纵有小丑逆命,未有不受雷霆的显诛,亦未有不速灭亡的大祸。列国之时,天下纷争,豺狼当道,人民嚣薄,盗贼蜂起,这些为非作歹的人,往往多见。若将道义之贤,振拔在位,流遁之习,尽行划革,自然颓风衰弊,因他也镇一了;嚣陵世族,因他也教训了;又安有招殃取祸之事哉?况刑罚贫贱是人所痛恶的,富贵宠荣是人所酷爱的。天下之人,宁忍弃了所爱的,反甘心于所恶的。此万万无是理,这也不劳多说。可见学者必有十宜,切须体认。这十件事体:
心宜静,养宜纯。理宜剖,道宜亲。眼宜下,志宜神。交宜择,过宜悛。口宜慎,习宜频。
这十宜的事理,不特是儒者用功之法,就是那百工技艺之流何事不然。这百工之事甚多,今日略举一二件。即如那良冶必定作马排去吹炭,捻绳必推首工去督率,决银必定炼活火去煎销,学画必定要调匀颜色,学歌必定要辨白宫商,至若方技更比这百工尤多。如那黄卢氏,姓葛名越,能入水中召龙行雨。北海道士,能令死者与生人相见。其时,有同郡之人丧了妻子已经岁余,他又能召来与他相见,说话还如平生。又有个白较书尝从两脘之间出五色弹子两枚,化为双燕而飞,呼曰燕奴,复化做两口小剑。你道有多少长短?止长得五寸有余,飞舞不肯遽止。那休胥国还有一个尸罗道人,能在他自己的指端之上现出十层浮屠有三尺余高,多人在塔上行走,手中各执着幢幡宝盖,绕塔旋转,不可殚说。那刘纲的唾盘忽变成鲤鱼,其妻樊夫人的唾盘又能变成水濑,将鲤鱼吃在腹中。那费长房能缩地脉,便千万里的路程聚在一隅之地。至于医卜,更是极难。如彦伯煮药,或是病寒的,饮了寒凉药便痊。或是病热的,饮了热药便好。卜的如孔夫子大圣人使其门人端木赐远行他方,久而不返,占得鼎卦无足。其时,弟子辈皆说道:“子贡此去决不来了。”众人相对黯然。那日,颜亚圣在侧,预知其故,说道:“鼎若无足,岂为不祥,必定子贡不从陆路上行,决然乘舟来了。”已而果如其言。可见技艺精妙,神异至此。有诗为证:
一法通时万法分,直须专致用殷勤。圣贤往鉴原非错,技术余材果是君。
落落人寰知者少,悠悠俗性不堪云。何如解脱空禅老,面壁栖岩绝世纷。
看起来前面的故事无非要研几揆势,吃苦受辛,自然做得来。切不可鄙而不为,为而不精,笑为拘腐,视为庸易,悠悠忽忽,转盼已成衰老,将若之何?尝闻唐朝有一个坚心克志的人,姓赵名颜。遇着其邻一个画士,善于丹青,有至圣入神之妙,四海咸知其名。这赵颜平素知他手段精妙,声名聒耳,心中十分仰慕,乘了个空闲的时节,到他的画所相访。两人相见坐下吃茶,叙了些寒温的说话。赵颜问道:“先生妙染,真为当世杰出,四海驰名,不佞企慕已极。近日可有些得意的,乞赐一二幅,与不佞摹仿,尊意何如?”画士道:“小弟拙笔,皆是粗心浮气描成的。止可应酬于人,只恐执事不取。”赵颜道:“今日正为请教而来,不意先生如此见拒。”说毕再三求教。画士道:“既蒙诚心枉顾,敢不出枕秘相赠。”赵颜道:“自当厚礼相谢。”画士道:“只求不鄙罢了。若说到厚谢,岂不俗杀。”即向画匣中先取出几幅山水花鸟,与赵颜观看。那赵颜看了这画上的布置局势果然是:
道子之流,边鸾之亚。描形着色,说不尽画隐有呈。布景临图,夸不了神奇古怪。既精六法,又擅十眉,抵多少窦家翁,把官绫瑞锦制陵阳;恰何如吴氏弟,将异傀妖魔栖障轴。更堪怜,棱伽不得传心诀;最可惜,季成且号水墨仙。试问当今,休题往古,俨然有应手生枝的伎俩,的是伊人;恍乎有数月一日的精神,岂非此老。
这赵颜看了心下骇然,口中啧啧称赞不休。那画士又道:“这数幅也未足为奇,还有一幅软障,实是小弟用心画的,颇有些好处,拿来请教何如?”赵颜道:“极妙。”画士急取那一幅软障图出来,便双手递与赵颜。赵颜展开看时,却是一幅美人,画得山眉月眼,杏脸桃腮,妖娆绝世,艳丽非常。赵颜看了,凝睛半日,似有所思,便问道:“如此美人,可惜在画图中,省识了春风面,怎能够得他飘然而下,与之品竹弹丝,吟香琢羽,也完却了俺赵颜的一生觅缘之愿。”画士道:“这个何难之有?我平生作画虽多,惟这幅颇有神气。可拟仙笔,要他生活,亦是易事。但恐足下立意不坚,或至中道而废,将前功尽弃耳。”赵颜道:“先生妙笔,果然神化。画上美人大有生气。方才所言决不诬我,不知先生将何法术,可以使他得生呢?”画士道:“此美人有名,唤做真真。你若忘其劳苦,呼他的名,到了一百个日子,满足其数,这美人自然应声走下图来,与足下结为夫妇,固是天缘所致,亦见余言有验。”赵颜素与画士相好,信而不疑。将软障收拾,放于衣袖之中,长揖作谢辞别走到家里,疾忙打扫了一所静室,便把美人图挂起,摆了香案焚香顶礼,极尽殷勤。朝也一声真真,暮也一声真真,不拘出入进退,行住坐卧,饮食吟哦,只把那画士所说的真真二字就像个说平话的张维,又像个持梵呗的唐三藏,喃喃不休,一眼也不肯放空看了别处,一心也不肯兼用想着别人。刚刚到了百日,果然那美人在软障图上应声而下。声音笑语,容貌腰肢,脂粉妆束,衣衫裙褶,宛然与生人无异。有诗为证:
髾鬋低梳髻,连娟细描唇。至今能笑倚,一捻素琼肌。
那赵颜见了,不觉魄荡魂飞,如痴似醉。两人相见,行了一个常礼,遂同席而坐,同器而饮,恣意绸缪,千般恩爱,万种温存。至晚就榻,握雨携云,颠鸾倒凤,竟作通宵之乐,极备闺阃之欢。指望百年唱随,谁想缘分有限,未及半载,不料赵颜自己口嘴不稳,未免泄漏于外。一日,有一妒友闯入门来,意欲窥其破绽。那美人知有外人,急忙退入屏后。妒友道:“你不过是一个画上美人,声价有限,何必妆乔做势。”只因那日被人说破了这句话,已后软障上的美人再不肯下来。你看赵颜起初的用心何尝有一日一时不极其坚确,眼见得将真真唤下画图,这也是肯用死功夫的人了。如今又有一个心驰于外,不肯用功的在此。你道此人却为着那一些事来?有一阕小词为证:
浮生几何偏易更,及此佳时,休废好修成。不若为些苟戏,聊为白昼营,莫道是个中小数,恣说评。
这词名曰《思帝乡》,即是说这群居终日、无所用心的不如博奕为贤。如今就说个诲奕的故事。却说齐国中有一人,善奕者名秋,忘了他的姓氏,人都顺口儿称他做奕秋,便出了这个名,也不是容易能到这个地位。然而奕中的道理,世俗之上,田野之间,老者少者与夫士农工商、娼优隶卒,那一个不喜博奕?竟不知博者是局戏,奕者是围棋,原是两件。如这奕秋所精于奕,受了许多门徒,终日终夜,教奕不倦。那知这奕棋,有无穷的妙理在焉。昔者唐尧皇帝教丹朱奕棋,把那文桑为局,屋象为子,又道是圜奁象天,方居法地,中间设了个三百六十着,像三百六十日,实按周天之数,原是易学难精,细微曲折,起止接续。非粗心的人,或作或辍,得以知其奥妙,可称国手。所以,奕秋的门弟子不下孔门。内有二人,据起他的心性,论起他的神情,迥乎大不相同。一日,正值秋深天气,万木凋零,千山憔悴,风雨凄其,情怀寂寞。奕秋看见二人在侧:
一个是翩翩少年,华衣丽服。一个是温温雅士,草履布冠。不知谁者聪明,能解手谈池上旨。不识何人昏聩,会忘樵采石边言。只须到剧对支撑,便可见低昂上下。
奕秋的口中虽不说出,眼看少年,心内微有不悦。及至看了那雅士,心中又觉得有些快乐。只见少年和那雅士走近前来,说道:“夫子,我二人虽则愚钝,实是愿安承教,幸拨金针,提醒奕理。”奕秋道:“你二人要我教奕,且须静静坐下,待我将这奕旨,从头说与你们听着,然后对局不难。”二人道:“愿闻。”奕秋道:“奕的局面,不过三尺来去,实如战斗之场。其下子的形势就似那敌骑相加,攻城掠地,甚至纵横错乱,络绎弥连。然而不可间断,毕竟要如那离离马目,连连雁行。若断落了不顾其前后,若贪先了不顾其死生。诸如此类,虽去学奕,也是无益的。徒足费了精神,劳了心思,虽到那没齿的时节,决不能造至奕理的奥妙,晓得奕中的趣味。”那少年听了这番言语,心下反不乐从,暗想道:“有这等一个迂夫子,这样奕棋,谈得甚么旨来?我想起只自由我腹中所长,恣情下去,自然触类旁通,何必拘拘若此?如果要这等样气气闷闷去下这瘟棋,倒不若别寻路头,习个恒业,也好成名。”只因这少年具了这一种呆念头,蓄了这一片不长不进的恶肚肠,就看得奕棋,非大人君子之所宜,便有对牛弹琴的光景,所以后来竟不如雅士万一。这还是后话。其时雅士闻了奕秋之言,正是:
克念作奕圣,味理勿荒疏。根源须体认,万教总归儒。
这雅士便道:“夫子的尊意,弟子敢不细会?”奕秋道:“汝能如此用心,何忧学奕不成?却要像习举业的,杜门绝迹不理俗务,自然造到精义入神的所在。”雅士便深深作了一喏,连道:“多谢夫子教诲,敢不将这奕旨用心推求,但恐其中差谬甚多,更求夫子委曲挑发,是弟子的至愿。”奕秋道:“汝果能践言,我也快活,汝宜珍重。”雅士连应诺,奕秋又回顾少年道:“汝独无一句话说,想是明白了奕理么?”这少年却也可笑,遂肆无忌惮,大言不逊道:“奕理不难体认,全凭自己灵明,某虽不敏,悉已详审。”雅士道:“兄长所言过矣。奕虽小数,神妙不测,却有至理存乎其中。虽聪明之极者,一着不到处满盘尽是输局。吾二人幸在夫子的门下,正宜虚心勉学,求向上进,尚无一个入门的决窍,更少一分进道的权宜,缘何毫无忌惮,出言狂妄,说道会了这等粗率,恐非所取。”那少年听了这一片话,无言抵对,反发大怒,骂道:“小畜生,你是拙牛,不会奕棋要费夫子的口颊,怎么以己之心度人之心?难道我就不精这奕理么?”雅士道:“你不必动粗,我和你赌一赌奕势,便见高低。”那少年听了此言,话头便软弱了些。这奕秋正颜作色,奚落了一番,那少年方才低头伏罪。又过了数日,奕秋开了棋秤教诲雅士和这少年二人奕棋。有诗为证:
愚蒙必用藉良师,况复相将命剧棋。世上有花还有月,无如坐隐在于斯。
其时,奕秋在家中铺了一个揪枰,摆了两罐棋子,烧了一炉清香,煮了一壶香茗,掩上了两扇的笆篱门儿,坐在那张禅椅之上,将棋子分开黑白之势,教少年与雅士两旁坐下,教少年下一着,又教雅士下一着,周而复始。二人依奕秋指拨,并无偏曲,毕竟其中自有不同。这雅士终须可取,在彼受教心虚气平,意坚口稳,恬恬静静,真有吾与回言终日,不违如愚的气象。那奕秋的门弟甚多,眼睛就是试金石,早已看破那少年不得窥吾秘方。这雅士可以传吾衣钵,嘿地里将这个雅士赞美,未及半局,那少年心中忽转一念,把子捏在指尖,竟忘其下。奕秋只道他运思斗巧,还有先着,不去催促。谁想少年看看心动,如着鬼一般,这也是他的坐驰之病。
却说少年心中竟想道:“我今在此学奕,可恨失了一妙晤。此时正值深秋,那孤鸿黄鹄甚多,况又是收藏之际。田家所种的稻粱,都要及时安顿。最苦那鸿鹄侵损,我若殄灭种类,一则行吾乐事,二则替人除害。只是我如何得这鸿鹄到手?”停了一会,那点歪念头倏忽又起,又想道:除非是买了弓弩,置了药箭去射他,或者取之不难。吾闻弓有弓的神道,弩有弩的神道,箭有箭的神道。那弓神唤做曲张。至于弩神,出在姜太公兵法之上,叫做远望。箭的神名又叫做续长。我闻古时有四句口号,留传到今。其言道:野鬼邪神,嗜好三牲。一朝祭享,万事趁心。我如今要射鸿鹄,奈可恨羁身在此,要学甚么奕棋,倒不若弃而远走,倾囊倒橐,奠醴割牲,求他护口,有甚不妙。他只是这般呆想,此心毫不在棋上,竟将棋子掉下手来,被奕秋轻轻问得一声道:“为何不下次着?”那少年就如梦魇初醒的一般,仓皇失措,又被奕秋责道:“汝既从我奕棋,必当专心至志,看汝此时心在何处?”少年支吾道:“方才这着恐有关碍,未敢轻下。略假思维,便觉身子昏倦,非敢妄生他念。”奕秋道:“汝还须抖擞精神,细心学奕。”少年口虽答应,心旌如前摇拽,又想道:要一二鸿鹄,反要出脱囊底金钱,也不是算,况且未来的难期得丧,如何得那鸿鹄,一时不避矰弋,飞在这个所在,等我下完了这局棋,自自在在提了这宝雕弓,搭上了穿杨箭,向鸿鹄射去,百发百中,始遂心怀。那少年兴怀未已,耳边忽听得哑哑数声,不知是谁人家里养了鹅鸭,夺食争斗,故此声喧叫哑。那少年疑心真有鸿鹄将至,急急抛开棋局,出门观望。不意性急了些,转身时将袖子一带,把棋罐打翻地上,又恐奕秋嗔怪,只得逐个个拾起。径向外面乱跑,东一望,西一探,左一顾,右一盼,就如饿虾蟆,突出了双眼珠,没处看个踪迹。又恨道:“决是拾棋子,耽搁了功夫。”竟骨都这张嘴,走将进来。奕秋道:“汝忙然而出,忿然而入,恰是为何?”那少年叹气连声,这雅士绝不问他一句。少年道:“我因鸿鹄将至,意欲弯弓射之。射得中时,好收来与夫子下酒,特出去看,争奈拾棋子所误,是以心中不悦。”奕秋与雅士不觉莞尔一笑,少年愈忿。奕秋道:“我劝汝学奕要绝了浮念,奈何一至于此,这局必然全输。”少年道:“夫子我方才所奕的棋,已有十二分胜局,不信与夫子数一数,看谁败谁胜?”雅士道:“局还未完,也不见得。”少年便与雅士终局,雅士又求奕秋代数。有诗为证:
局中有奥义,不许躁人知。枰上无多子,阴阳道暗随。
却说奕秋将二人下的棋子,从头一数,少年果输十着。奕秋向少年道:“汝棋北了。”少年道:“恐夫子误算,某怎么得输?”雅士道:“兄须再数,便见明白。”那少年逐一细数了一遍,把奕秋看一看,笑道:“果然是我输了。”口虽如此说,脸上就有些不然之色,好胜之心顿起,便向雅士道:“你决乘我出望鸿鹄,移换数着,故我亏输,这局也算不得胜负。”说完将棋子一掳,竟道:“要见高下,再赌一局。”雅士亦不开言,奕秋看少年恁般态度,心下好不恼怒,又恕他是个少年心性,不好与他计较,只得回嗔作喜道:“既有另赌之心,须是另日,如今精力已烦了。”少年暗想:“这局未必就得稳胜,只得假意撇个呆。”应道:“今日便依夫子说,在明日可也。”言罢,各自散去。那少年心中愈觉忿忿不平,思想道:“我与雅士一样学奕,不知夫子如何恁般偏心,将我的赢局竟冤作输了,使我有口难分。总是输的时节,也须委曲相救,定一做和局,两不相亏,才是为师的道理。怎么将我来奚落?思量起来,决然要出此气,除非另寻得一个高手,说他来与夫子对奕,把夫子杀得大败亏输,敢怒而不敢言,方遂吾愿。”这日,少年因蓄了那点心,便是约明日复赌之期,也不来赴。竟走遍齐国地方,不遇一人,心下好生忧闷。又过了数日,恰好到一个去处,门临流水,屋靠青山,一座茅堂之内,有许多人,围着一个道者在里面教棋。这少年心中揣度这道者,安知便非吾师对手乎?我只索卑辞厚礼,求他去对局,或者胜了吾师的棋子,岂不是畅快之极?主意已定,即入堂中求见,那道者原来果是棋师,只因有了奕秋,所以其名不著,连道者也不肯说出自己的姓名。正是:
高人隐士,不屑沽名。曲径深林,聊以遁迹。开枰而奕,有集贤岛上之高风。整局而谈,赛开封令中之急劫。呼一声,白鹦鹉只羡唐臣。乱数段,小雏猧唯传康国。
其时道者刚刚棋局已定,与少年相见,坐定。道者问道:“足下何来?”少年道:“在下不是别人,是奕秋弟子。因家师以善奕名国,虽远近来学,门徒太广,学生其实不服,特有一事要与老师父商议。”这道者此时所谓要知心腹事,但听口中言耳。便笑应道:“令师是当今名手,怎么兄倒有不满之意,不知足下委实有何吩咐?”少年道:“不肖向曾习奕,未尝研究,前日被俺家师与一门友并力相欺,全无一些师友情分,将我一局赢棋,顿冤作输局,把我十分笑骂,受了一场耻辱,向未昭雪,今求师父默运神思,大展法手,到他家中试对一局,胜了吾师,当酬白金十两。”道士笑道:“原来足下要我出气,若是别人区区敌他不过,如今若说奕秋,岂有不胜之理?只因我久不在齐国,归无多日,或者令师近来果然手段精良,也未可知。但恐他专其念或用其巧思,就难奈何他了。若足下决要我胜他,实是不难。明日足下先去,待我后来,自无不胜之理。”少年依言别去。次日,道者去访奕秋,少年还不曾到。其时,奕秋正值睡起,情绪不悦。忽见道者走来,相问姓名,那道者应道:“在下乃无名道者。奕秋闻言,知他也晓得一两着奕理的,便迎入堂中,就要与他奕棋,道者并不推逊,即便开枰共奕。方才起局,那少年走进门来,要上前施礼,奕秋将手一指,叫他且坐下,欲要开言,奕秋又把手摇一摇,叫他莫则声。那道者故意要开口说话,搅乱奕秋的心思。那奕秋止说道:“彼乃初学小子,老师父不必相拘。”说罢,用心下子。忽听得一声儿吹笙声响,正钻入奕秋耳朵之内。那奕秋本是一个养心澄性之人,到此地位,未免也被他摇惑了。正是:
半赛云璬半赛琴,清幽易动世人心。而今岂有王郎在,巧弄琼笙播巧音。
奕秋侧耳细听,不意那吹笙的偏生立伫在他的门首,吹个不休。那奕秋之心顿时也像令高徒,要弯弓射鸿鹄了。不觉棋局全乱,道者乘势狠杀,杀得奕秋抵挡不住,勉强挣持。少年也不顾师长之前,竟挨身过来看了奕秋下几着,都是差的,不觉大喜道:“夫子输了。”奕秋还只道是道者输,被他这一言,如梦中惊醒,凝眸一数,纷纷乱窜,着着错行,觉得输了数子。奕秋抚局大叫道:“罢了,此局是我输了。”少年即便伸手过来,把棋子一掳,乱了棋势,乃道:“别人要与师父出丑,我当为师父藏拙,省得被人传言不便。”又道:“我做弟子的,少年不知事体,反不与师父隐恶,岂不贻笑于人。师父,你道如何?”那奕秋听其言语褒中带贬,知是少年设的计策,要来撮弄我。疑心未了,只听得那咿咿唔唔的笙声,也寂然无闻。奕秋这番忿然大怒,放下脸皮,要骂也骂不出口。道者还有些见识,看奕秋颜色改变,便急急告辞。奕秋毫不为礼,少年也脱空乘隙跟了道者出门去了。你道方才道者与奕秋对奕之时,为何有人偏到他门首吹笙搅乱他的奕思?原来那吹笙的就是道者的好朋友。道者因受少年之托,又许十两谢银,特约其人前去吹笙搅乱,使奕秋心荡神摇以致输局。这少年亦不爽信,果取十两银子谢这道者。这少年忘师背本,何其愚哉。有诗为证:
只因一念错,不顾业师恩。胜负无干己,旁观反折银。
却说奕秋深悔误听吹笙已致局输,然而音乐之妙聒入于耳,无有不动情者。那道士岂不闻笙音,岂不动心志?若是我的棋子果到无敌之处,心虽散乱必然胜他,何至输负与人?为今之计不若下些死功夫,闭门独坐造到十全的手段,那时奕遍通国,庶不虚我平日善奕之名。从此之后,那奕秋:
终日精功用奕中,不辞炎夏不辞冬。落霞时节犹开局,明月庭台尚逞锋。
肯学半途轻废弃,难禁一旦豁然通。还嗔世俗无知者,强辟荒芜欲立宗。
奕秋谢绝交游,足不越门限,涉暑徂寒,忘餐废寝,心心念念,只晓得奕该从奇以用正,又不得贪正以忘奇。然而,奇中有正,正中有微奇,微奇之中又有微正,以一推十,十至百千万亿,无一毫而不以奇正为主。看看日进乎技矣,将个奕势打成新谱百局,真可通乎天神,达乎山川,非寻常小技所能。后来那雅士因笃志愈坚,劳心太过,一病捐馆,棋势不传。连那奕秋见雅士已死,也不肯传与别人。不觉又过了三年,前道者往门首经过,奕秋遂邀入中堂,这时只要显其绝技,再不提起前情,两下便开枰对奕。一连数局,奕秋所下的棋子着着皆是仙着,道者举手无措,敬拜下风。奕秋把个善奕之名至此方显于通国之内。当时若非少年与道者之一激,未必能如此用功,亦未必能传遍通国。是可见专心致知,乃习业者第一吃紧要务。正是:
技艺从来奥理深,也须澄静究其心。若非苦志加黾勉,焉得声名遍国钦。
总评:仙人石上烂柯棋,斯景令人慕杀,观此一段奕景,不亦心醉骨惊乎。
又评:思弯弓射鸿鹄者,犹是初学。奕秋既称善奕,何得听笙音而致乱局,可见心无二用,看来通国善奕,不及山阴睹墅者高。
卷三十四 秦穆公用之而霸
人杰繇钟天地秀,暂扼风尘莫用频搔首。一旦风云夸际骤,建功立业如翻手。
几叶疆处无犯寇,邻辟通和未得江山守。但是雄邦异闻有,玉箫声里仙缘构。
这首词名曰《蝶恋花》,单表世上英豪、人间杰士有了奇异之才华,雄豪之志气,遇那仁德之君,聪明之主,制礼作乐,敬法恤刑,治历明时,移风易俗,使其混一海宇,平靖伤残,然后标名青史,锡土建邦,为朝廷辅弼之大臣,作国家栋梁之重器,岂非是祖宗以上积下的善,累下的德,滋之培之,栽之植之。因生了这辈人才出来,为其股肱,为其心膂。纵若不然,便世风不幸,到了那衰残夷末之时,专尚征诛的勋业,不为揖逊的道德,所事之君,虽非王者,所遇之主,即是列侯。只要他有广稽硕彦之心,登选材臣之志,又有隆师拜道之举,弘奖贤良之典,陈旌悬铎以励其修,咏珪作铭以儆其愿,甚且使贤人君子,秉圭植璧,登于百揆,垂缨戴综,拟于阿衡,如此得志之会,正宜奋身屠钓,不当敛迹躬耕。况英士才雄禀姿秀异,尝欲置身尊隆,立身瑰异,为盛时的名佐,为先觉的圣人。若做了一位英雄豪杰,毕栖蓬户,匡坐弦歌,饥餐藜霍,短褐不完,如此困抑无聊,没处显生平抱负,兀兀穷年,曾不若遇了个伯主,相与佐熊罴之师,出寅恭之力,创些不朽的补天浴日之功,享些不世出的砺山带河之事,也好名高一世,誉溢千秋,妻子也得荣华,父母也得封赠,邻里亲戚也得光彩,食禄万钟,侍妾随从数百,果然富而且贵。有诗为证:
踪迹初离穷巷间,功名唾手振人寰。应知紫绶悬金印,为见青蛾映玉颜。
逸体高居楼阁静,怡情清抚瑟琴闲。人生似此神仙尔,宁问愁眉今未删。
据这首诗看起来固是遂了心愿,然而还有一说,使我这里果有大才有大志,可为治世之能臣,可为乱世之奸雄,可为孱弱之邦增其气色,可为伯国之业遍及子孙。他胸中有的是甲兵,无人敢来相撄,当身有的是武库,无人敢来相犯。这等样人非不桓桓赫赫,烈烈轰轰,然必须出了仕、当了权,才把才能用将出来。倘若君王不能来召我,卿相不能来荐我,妻子不肯体谅我,朋友不肯信任我,我徒有此心,亦何益哉?止不过株守在家,抱了膝,扼了腕,拖了声,仰了天,悲歌抵掌惆怅临风。至于老死牖下,泯没无闻,听之者岂不伤心,言之者能无酸鼻?倘其时既有一腔伟略,满腹文章,凑着君上极其贤明,宰相极其清正,正要求着一个人治其国家,备其军旅,陈其俎豆,靖其干戈,拓其土宇,扬其威武,养其人民,保其宗庙,坚其边境,重其社稷,固其山河,你道有国有家者可不想及这等人。正是:
俊杰世常产,荐扬会未逢。聊栖岩穴下,肯忘汉霄中。
宣室能虚席,明常可肃容。徵黄事何在,悲叹滞蒿蓬。
却说国主要思量用此人,总只为四邻的诸侯。那诸侯或大或小,或强或弱。若弱的便要受强的箝制,将弱的侵凌欺压。若大的便要把小的虐侮,将小的驱使挥斥,乃自然一定之理。所以战国最忌的是这件弊病,故此或王或伯,聘士求才,尊贤使能,一来要莅中国,二来要朝诸侯,三来要抚四夷。若完美此三字,不怕宗庙社稷、山川上地、礼乐干戈、人民亲戚不尽其道,不保其故的。毕竟那满轮之诏,纁帛之迎,必不可缓的第一项要紧事务,再没有君能知,相能举,其人反要退处不出,矫誉希名,山深是入,林密是居的了。未有不欣然载了琴书剑佩,暂弃了彬雍弦丝,且去升降承明之殿,出入金华之阙,做一个名臣良佐,建一代美业鸿勋。正是:
学成文武艺,货与帝王家。独有百里奚,高名天下夸。
你道这百里奚是那一朝的人物?他原是虞国人氏,年少家贫,本国不能见用,出游列国。其妻炊扊扅,烹伏雌,为夫饯行,流荡天涯,并无寸进,仍归故土,不意母亡妻失。幸得宫之奇荐用,何期虞国又被晋国所并,己身亦被晋君掳去,晋君又把他做了从嫁,随公主出嫁于秦国。这百里奚耻为从嫁,逃往外方,与人(此处原书缺页)到司马衙门具呈。司马即差人去将那三百人尽行拿来监候,然后进见缪公,把前后情繇一一奏上。缪公大怒道:“厩官牧夫管守不严,已致失误罪在无赦。”但此三百人既获善马,相应报官,原何不审来历,擅自杀烹分食,为首数人谅不能免于一死,其余亦须照例发落。适值百里奚侍朝在旁,即便出班启奏道:“人君欲伯,必以治本为先,但百姓乃国家根本,马虽善,不过为代步之畜。因马杀人,君之过也。且外国闻贵畜轻人,非特取笑,抑且乘我民心初离,必有他变。莫若赦宥其罪,不特三百人之感佩君德,即外国亦知主公宽洪度量,自不敢轻犯。伏乞主公细加详察。”缪公嘿思良久道:“卿言诚是,寡人有所不及。”遂即传命,赦宥三百人。有诗为证:
巍巍伯业基乎此,猗欤伟欤百里氏。有胆有量有先知,何惮不尽其所思。
伫赦食马人之罪,不久仍为君护卫。助成美业垂千秋,赢秦今日伯诸侯。
百里奚退朝出外,归于府第行路之间,耳内推闻哀号哭泣之声。百里奚命从者问是何人,却好厩官在旁对道:“哭泣者是盗食善马的野人。”百里奚正要说缪公赦宥之事,早见一个使臣载了百瓮好酒,急到这三百人拘系的所在,传令道:“主上垂怜岐下野人,无知食马苦于拘系,特赐以酒,赦其无罪,即令俱各还家。”岐野之人莫不欢欣鼓舞,开怀畅饮,尽醉而散。厩官将一片愁心撇在东洋大海。正是:
五伯擅假仁,流恩及野人。一朝从患难,相与守嬴秦。
却说秦缪公的夫人,原是晋献公的公主。自从秦晋结婚,极其和好。所以后世说着婚姻,就比秦晋,却是这个出处。其时,晋国大旱,颗粒无收,人民饥窘。献公想道:“我与秦国既称姻娅,若到他处借粟,决定无辞。”随即办了币帛,遣了使臣,来到秦国借粟以济民饥。秦国有一个大夫名丕豹,其父丕郑,原是晋国大夫里克的好友。这丕豹因晋大饥,即劝缪公乘势伐之,欲教里克为晋之内应,则晋唾手可并。缪公即以此语问于公孙枝,公孙枝道:“饥穰更易,无常之事乘危而伐,晋国未必即亡。晋今虽饥,安知我秦后日不饥乎?还宜与粟为是。”缪公又问于百里奚,百里奚道:“公孙大夫之言主公当依之而行,以示仁德可也。”缪公即便发粟赈晋,船漕车转自壅至绛,相望不绝。谁知晋国不幸,此时天旱民饥,更兼献公嬖妾骊姬,反致毒药,献公一时身死,国中大乱,太子申生死于新城,重耳夷吾出奔他国,国人共立骊姬之子奚齐做了晋国之君。其臣里克希图不轨,弑了奚齐。那大夫荀息好生不忿,又立晋庶子卓子,里克又把卓子杀了,并杀了荀息。那夷吾在外闻之自想道:“国不可一日无主。今众兄弟俱为贼臣里克所杀,我当速入本国以正晋国之位。若不早为设处,必中贼臣奸计,则吾晋国恐不可保。但我一身孑处异乡,既无精兵悍马,可以先声夺人,又无谋臣策士可以同心用武。”思之又思,想了又想,废寝忘餐,如痴似醉,直待三五日后,才方有一个悟头。正是:
欲借秦军壮我威,不难曲意更卑辞。但虞背信他年事,未免教人喷口口。
你道这夷吾有怎生一个思想出来?他道:“秦缪与我既有郎舅之称,乃是内戚,非比泛常,必然相顾。我不若求他一枝人马,护送归晋,以图大业。但我亲身自去,诚恐未便,遣人相求便了。”当下即遣一个亲信之人前往秦国,婉言相求,秦缪公念及瓜葛,又悯晋国大乱,即便应允。使大夫百里奚做了将军,统了大兵,送夷吾归晋。那夷吾在路上思量一到晋国,巴不得便登大位,因防百里奚不肯尽力,私对百里奚说道:“我此去如果嗣位,当割晋国河西八城归于秦邦,以为报恩之物。”百里奚牢记在心。忽一日,夷吾将到晋城,惟恐里克称兵相拒。那知里克畏惧秦兵势大,百里奚才高,只得匍匐出城,迎归大殿,口称千岁。夷吾即正其位,晋国臣民无不欣服。百里奚暗想道:“夷吾为君,晋国从此定矣。”次日,遂辞别归秦,夷吾赠以金帛,并赐牛酒,以犒麾下军士,百里遂与夷吾作别而去。那夷吾从此做了晋君,称为惠公。他若是知恩报恩,不肯失信,与了河西八城,庶不失为有信之主。谁知惠公顿起背约之念。有诗为证:
鄙哉惠公,行不践言。古贤所诮,得鱼忘筌。
百里奚在路日久,一日到了秦邦,备陈晋惠公所许得正大位即割河西八城之言,说了一遍。缪公深喜,又问道:“他说几时献来?”百里奚答道:“臣倒未闻其有几时之约,但去时路上,即有此说。”言毕,退朝而出。数日后,缪公方与群臣议事,忽报有晋使到了,缪公即便召入,问其来故,使臣对道:“小臣姓丕名郑,乃晋惠公所使。”缪公急问道:“莫非来献河西八城的么?”丕郑道:“寡君有命,上谢大王。河西之城系是晋之先君得分封于天子的,祖宗世世相传,岂可私割与别人之理。谨以黄金彩段,遣臣赍献,兼来奉复。”缪公闻言大怒,当下要斩丕郑。百里奚急急劝道:“两国交争,不斩来使。今晋无礼,得罪于主公,正要和这丕郑商量谋画个计策,夺其城池,不可怒形于色。”缪公听了百里奚,回嗔作喜。请丕郑入堂计事。丕郑道:“晋国臣民实要重耳为君,夷吾在位,皆不欲也。况在位未久,又杀了大臣里克,国内人民汹汹,大王若能入吾晋邦,平定易如反掌。”谋定,缪公命其子丕豹与丕郑相见,以叙别况。丕郑去后,秦缪公正要起兵攻晋,争奈秦地饥荒,斗粟千金。自古道得好:“三军未动,粮草先行。”如今兵将虽多,粮草绝少,何以出征?缪公欲往晋国借粟。百里奚道:“彼国虽有丕郑一意为我秦邦,但恐那虢射见我国大饥,决有异谋,主公不可不慎重。”缪公道:“前者晋饥,我曾与粟,并无难色。今我去借贷,或者亦肯与粟,也未可知,岂有异变之理,大夫不必过虑。”百里奚道:“主公还须慎重而行。”缪公道:“依我谅来,断不妨事。”即遣丕豹往请于晋,求其发粟赈济。那知果不出百里奚之所料。有诗为证:
请粟匆匆遣使车,未知强晋主何如。近新时季皆情薄,远故恩忘任报疏。
去国徒烦人跋口,入疆难免事纡徐。边尘不久还愁起,只恐秦君几败舆。
丕豹到晋,未见晋惠公,先与父亲丕郑相见。备说秦国饥荒,要与晋国借粟赈济。丕郑闻言即引丕豹庭谒惠公。惠公听奏,便与虢射商量道:“我国昔遇饥荒,秦国已曾发粟。今秦大饥,遣人请粟,即以前事论之,不可不与,还是与否?”虢射道:“因其饥而伐之,可大有功,如何与粟,倒济活其命,窃为大王不可也。”那丕郑闻言即入朝奏道:“邻国告饥,发粟赈济,乃我周先王之仁政方策具存。况我晋也曾告贷于秦,已蒙发粟救饥,我国赖以安堵。今秦饥亦来求粟相应与之,庶可报以昔日之德。奈何误信细人之言,既不与粟,反要伐秦,诚恐伐秦未必有功,而我晋反冒不义之名矣,伏乞主公三思。”虢射侍立在旁,听之大怒,急奏道:“主公在上,忠佞洞察。今臣劝大王伐秦者,不过为宗庙社稷之计。丕郑之子丕豹在秦为臣,他父子将图不轨,乞正典刑,可免他日贻祸。”惠公见奏,想道:“我若伐秦,必得其功,可恶丕郑来阻吾计。”即发雷霆之怒,骂道:“无知竖子,敢通秦缪。”即命武士推出殿庭,斩首示众。”武士将丕郑登时枭首,丕豹慌得手足无措,急逃返秦邦去了。那虢射见惠公杀了丕郑,满朝无人敢阻,心下好大乐,力劝惠公起兵,惠公依计而行。即传令太子圉,并倾国兵马将士,全装披挂,往伐西秦。未知胜负如何?有诗为证:
虎队龙襄十万人,为征无备灭饥秦。连镳共讶桓桓侣,掠地争号咄咄民。
负义惠公真可叹,无谋虢射亦须嗔。如何不念丝萝旧,辄动兵车失所亲。
却说丕豹星夜逃回秦国,入朝报知缪公,缪公大恐,其时百里奚正在座侧,便问道:“寡人悔不用子大夫之言,致有今日。如今小民军士饥荒疲敝,皆无力任以干戈,安能拒敌。倘晋人势大,万一国不可保,如之奈何?幸望子大夫哀我邦国人民,设一万全之策,以御晋人之师。”百里奚道:“据今之势,既无势力可当,必须机巧取胜。臣料晋师远来不识秦国地理,决在同州韩城西南安营扎寨。”缪公道:“何以见之?”百里道:“韩城广阔平坦,可以驰兵骤马故耳。”缪公道:“既如此怎么定计?”百里道:“须令军士取绊马索十万根,待其军马来时,我军诈败佯输,诱到绊索的所在,众人齐声鼓噪,金鼓皆鸣,彼军见不得我,必然愈骋其威,始中我计,那时军士把绊索扯紧,马足自然绊住不能上前,料彼怎得施威,我以伏兵击之,可以不战而胜。”缪公大喜,即传下令旨,往击晋人,一如百里奚之计而行。又命丕豹为将,缪公亲身监督,点起大队人马,扬兵出城。此时正值深秋天气,愈加肃杀,好似边塞光景。但见:
旌旗缥缈,剑戟森罗。铁骑营屯,金城云暗。纷纷蜃气似楼台,如列郡之崇巍。历历星旄比连营,疑结寨之狎猎。几声芦管,俨是番家驱士卒。一行珠炮,似非樵漏报筹天。雄纠纠军士,若天上六丁多气概。猛狠狠师徒,若云中三帝有精神。吼一派金锣,山摇地动。发一通号令,鬼泣神愁。那怕晋师倾国而至,须知秦国口师而迎。自然斩将搴旗,何至败名辱国。
这时,秦缪公正与丕豹出城,那晋君之师早已报到。两军相见并不打话,一声炮响,金鼓齐鸣。兵对兵,将对将,各称雄心。刀对刀,剑对剑,尽施妙手。斗了数合,秦缪公忽然想着:“前日不用百里奚之言,以致今日起兵扰境。此时不用其计,更待何时?”即命军士鸣钟。原来百里奚要缪公诈败,故以鸣钟为号。丕豹会意,即佯为败北之势,晋军大队人马正拥过来,不意彼军所坐之马尽行绊倒。秦军中缪公即挥小令旗,命大小三军努力追赶。那知晋惠公知是中计,急命退转,弃马步战。晋军得令,都跳下马来交战,将绊马索尽皆斩断,仍旧上马厮杀,把缪公重重围定。缪公见势头不好,心中甚急,飞骑往岐下乱奔,不想路上一块大石,当路而阻,缪公坠下马来,却伤其足,不知性命如何。忽然背后大喊一声,叫道:“我们快救恩主。”只见蜂屯蚁聚而来,约有二三百人,手中都持着铁锹铁搭、竹棒藤棍、农具等项,身上全无披挂。各出一时死力,倒比秦国军兵十分勇悍。其中有十数个人,将缪公仍扶上马,其余争先直前,一以当百,百以当千,杀得那晋军尸横遍野,血流成河。晋惠公惊慌无措,即令解围。谁知缪公因祸得福,欲待问这一干人,仓卒中无隙可问,只得鼓刀上前,竟将惠公并太子圉生擒活捉过来,余者晋兵逃走的逃走,投降的投降。缪公得了许多粮草、辎重,约有数百万,大胜回朝。百里奚即便入朝贺喜,遂犒赏军士,传问:“岐下三百人是谁?”百里奚领命出问,三百野人齐声答道:“我们系食善马之人,昔蒙主上用了百里大夫之言,赦了我等死罪,感恩莫报,今晋人兴兵到此,故舍身前来出力。”百里奚入宫将野人报恩事体回覆缪公。缪公大喜,感其好情高义,从重犒赏,又特恩封这三百人做帐前都尉。三百人欢声如雷,叩头谢恩而退,日逐在殿中护卫。有诗为证:
从来人命最关天,杀戮如何苦向前。不是先行食马赦,谁人舍死敢当先。
缪公用了百里奚之言得了全胜,遂拜百里奚为了相国,百里奚始初再三逊让不敢受职,缪公之意甚决,百里奚至此只得依允,拜了大命,做了丞相。那缪公又向百里奚说道:“我今生擒惠公太子,如何发落?”百里奚道:“惠公无礼于主公,实可痛恨。但秦晋乃甥舅之国,素结姻好,不得遽为参商。以臣之愚见,不若将惠公斋宿国中馆驿,扬言杀之,以祭上帝神祗,待之良久,然后放他回国,他自然将前日所许河西八城献来。各国闻之,必推我秦做伯主盟长矣。”缪公欣喜异常,依计而行。正是:
圣君经谏如流,强伯可役诸侯。伫看天王传诏,悯为同姓存留。
若非百里丞相,胸中足智多谋。岂能扶秦助晋,还赖赦罪根繇。
即此基了伯业,西戎建起雄楼。名誉溢争人口,从今谁敢侵陬。
却说晋惠公是献公之子,缪姬夫人与他同母兄妹。缪姬一闻惠公被掳,又要将他杀了,祭享天地神祗,心中好不私自悲怨,却又无计解救。忽然一日,有一使臣如飞相似,撞入缪姬夫人宫中,缪姬问其缘故,始知是周天王所使,着夫人念兄妹之情,求救于缪公,赦了惠公死罪,释放归国,以免杀害我同姓之邦。夫人闻言,哭倒在地,使臣急急去了。缪姬夫人连忙跣了足,带了纆绖凶服,往见缪公。适值百里奚正在朝堂,与缪公议事,只见夫人走来,回避不及。夫人见了缪公,呜呜咽咽哭不出声。缪公便问道:“夫人何故如此?请道其详。”夫人道:“妾之兄弟,不能相救,乃辱天子之命。乞为同姓一脉,恕其死罪。”缪公道:“我得晋以为功,今天子为请,夫人是忧,寡人何安?”说罢,扶住夫人劝道:“切住痛哭,我即教惠公归国也。”夫人才放心收泪回宫。百里奚又走近前奏道:“夫人与天子之意如此,主公不可不依。”缪公许诺,遂择日设坛,与惠公立誓为盟,许其归国。惠公闻有此命,甚是乐从。即日与缪公拜了天地说誓道:“我蒙缪公不杀之恩,放还晋郊,此后愿年年通问,岁岁朝和,归以八城相报。如违此誓,天诛地殛。”誓罢,复命馆驿居住,又以七牢相馈。过了数日,才送晋惠公归国。临去之时,百里奚又恐惠公仍前负约,教缪公留下太子圉为质,就像人间的当头一般。晋惠公一心只要归国,不得已将太子圉为质于秦。正是:
明知不是伴,事急且相随。
那太子圉留下在秦国为质,不觉光阴似箭,日月如梭,倏忽一年有余光景,缪公尚不见惠公献城,心中甚是疑惑,犹幸百里奚先见,留下太子圉。谁知缪公夫人一味以骨肉为念,见太子圉在秦,年少未娶,论起分来,我为其姑,嫁了缪公,他为吾侄,岂不可配吾长女怀嬴么?想了这桩事体,即向缪公商量。那缪公平日略有些惧内的,因此时惠公不献八城,正不快活。谁知夫人有言,又不好拂了他的意思,便应道:“夫人之言,我无不顺从。但以女妻人,百年大事,不可造次,还须缓图。”夫人见缪公有推却之意,心中便不悦而别。缪公即召百里奚问其可否,百里奚道:“此事若行,也不失了平素姻好。但惠公夷吾未能享国,无如重耳为国人所推,君以女妻之,必能相得益彰,显名当世。今夫人既有与太子圉之心,不若姑且与之。”缪公道:“相国之言,未为不是。但我乃献公之婿,子圉是献公之孙,配吾之女,理之当然。若妻重耳,便与名分有干。”百里奚道:“大丈夫举事,如何依得古礼?”缪公道:“我那次女弄玉也须配个才人。”百里奚即欣然奏道:“臣子孟明与本国一个书生极其相契,他姓萧名史,善于吹箫,又且丰姿如玉,才思纵横,故此臣子在他家中就学。他未曾有妻,主公能以次公主弄玉妻之,真不失为郎才女貌。”正是:
天生一对好夫妇,留与君王膝下欢。倘若雀屏能中选,管教百喜集门闱。
缪公因用了百里奚之言,凡事都获其利。即日,着孟明为媒,与萧史议亲,又着蹇叔为媒,与太子圉议亲。两边俱各忻允,孟明、蹇叔二人入官拜覆秦缪公。缪公即与夫人商量,夫人只要与太子圉做亲,欣然称好。是日,排了两处花烛,一边将长公主怀嬴配与公子圉,一边将次公主弄玉配与萧史。孟明为了媒人,穿了吉服,赞礼成婚。有诗为证:
其一:春明门外水辚辚,绿暗红稀见玉真。不是仙源容易问,桃花只度有缘人。
其二:入门光艳映花枝,宝瑟银笙金屈卮。为雨为云浑是梦,不知今夕是何时。
其三:曲槛深房翡翠屏,绮窗人静见流萤。琼楼今夜双鸾影,飞入瑶天伴小星。
其四:绣被携来得比肩,此时何必更登天。汉家空费胭脂泪,从此人夸构异缘。
拜堂已毕,大排筵宴。值至更漏已深,笙箫鼓乐,将四位新人各自送入洞房。此时仙郎仙女握雨携云,相怜相爱,极备人间之乐也。且喜两对夫妻情如鱼水,意如胶漆。一日,萧史、弄玉在宫中闲讲,弄玉细看箫史,一貌韶丽如在玉山上行,光彩照人,心中暗暗称赞。这萧史也看了弄玉,如神仙的容貌,不觉眼花缭乱,心思飘扬,做出许多风魔之态。说道:“我萧史草野凡流,有何福分能与公主调和琴瑟、媲美钟鼓?闻公主极善吹箫,今正百年伊始,敢求赐教,以兆于飞,以志和鸣。公主意下如何?”弄玉道:“我看君家风流出众,潇洒超群,固是读书君子,却有仙风道气,吹箫亦其余事,请君先品,妾当和之。”萧史听了公主之言,不敢推辞,俯首不答,便在锦囊中取出玉箫,将身偎住弄玉,就此卖弄手段,按着箫上工尺,调其宫商,然后吹之。谁想心通玄妙,声彻云霄,果然神化无穷。有诗为证:
似有归昌鸟,在岐鸣甚清。悠悠鄙象管,缓缓赛龙笙。
嫠妇堪肠断,潜蛟亦动情。韵飘青汉外,声绕碧霄横。
乐矣和雍事,欢焉嘉美盟。从兹称绝技,不枉号双英。
那弄玉听得箫声婉转,巧妙非常,极口赞道:“妙哉萧也,岂非入圣超凡,人间罕有,使妾听之不觉志倦而醉心也。”萧史道:“卑人大胆,弄斧班门。还求公主见教一曲何妨?”弄玉应声,即便接箫过手,抖擞精神,调和指法,吹出奇腔异响比萧史更胜,萧史心服,叹道:“公主乃广寒仙子,世上无双,古今绝少。不然,何箫声之美幽韵绝尘若此。”弄玉道:“妾方初学,恐未到家,还求萧郎指教。”萧史道:“已入佳境,无可加矣,卑人谨拜下风。”夫妇二人交相赞美,真可谓志同道合。从此之后,除了早晚到缪公夫人前问安以外,即便相对吹箫,并无片时离了这玉管。如有一些出入处,二人各相规正。缪公听之亦知其神妙,心中大喜,早晚亦以此为娱乐。百里奚虽在相府未能耳闻其妙,尝见内使传闻,知其非谬。一日,百里奚入朝议事已毕,缪公遂与商量道:“寡人的次女已蒙丞相之子孟明作伐,招了萧史为婿,郎才女貌其实相当。他二人终日终夜只以吹箫为事,各臻其妙,意欲建一座吹箫台,使二人居于其中,专意吹箫,可无尘事相涉。不识相国以为可否?”百里奚道:“我国甚是富强,正宜如此以壮声势。”缪公点头道:“相国之言是也。”即命掌工官先定基址,买办木植料物,鸠工动作,建造三层楼间高有百尺,十分雄壮。不日成之,添了国中许多好风水,真西秦之美观,伯业之鸿基也,乃送弄玉与萧史上台居处,吹箫作乐。缪公夫人并一应国中之人都望道:“此二人乃尘中仙子,每至夜深人静,风雨晦明之际,箫声吹得婉转轻清,动人肺腑,娱人心志。”后人有七言绝名诗为证:
掌书天上旧同游,日处高台夙愿酬。正好吹箫秦市月,何须跨凤到瀛洲。
这萧史与太子圉同日成亲,萧史与弄玉便这般和美,太子圉与怀嬴即有变故出来,以致夫妇不能完聚,此是后话。那晋惠公知太子圉被秦缪公收为女婿,只得将河西八城献与秦国。缪公虽受其城,心中只怪其违,已是不悦。不久间,梁芮之国是太子圉的母舅家。缪公恃有百里奚之智,举国兵马之强,将那梁芮灭其国土,并归于秦。太子圉知之甚是不乐,暗想道:“古来是戚必顾。梁乃我的母家,缪公不念姻娅,遂至侵灭。我今为婿已久,河西八城已归,尚不送我归国,倒要灭我母家,后将不利于我。况我兄弟甚多,莫若私自逃回,以图大事可也。”立了主意,弃了公主,逃归晋国。恰好惠公病故,晋人共立太子圉,是为怀公。缪公闻知,甚怨太子圉负恩逃回,忘本之徒如何可为国主,询问于百里奚。百里奚道:“无如迎重耳于楚,以怀嬴公主转妻之,然后再助以兵马,使之入晋为君,则主公伯业成矣。”缪公如计而行,便遣使去迎重耳,重耳至秦。缪公就将怀嬴配与为妻,随即调遣兵马护送重耳归国。一面先着人与晋人说知,那晋人争杀怀公,即便来迎重耳入城,立为晋国之主,乃是文公。那文公虽为晋君,实是乱伦之徒。岂有侄妇,收为国母,闺门丑行,惟能人干拙事也。正是:
贪淫案子春秋多,不辨亲疏不问他。
却说缪姬夫人将长公主嫁与重耳文公归晋去了,膝下又少一人,于是愈将弄玉爱如掌中珍宝。一日,萧史与弄玉在台上吹箫,那时风清云淡,箫韵悠沉。忽见东南方上两只异鸟望台前飞来,萧史急唤弄玉来看,只见异鸟双双飞到台前石柱上歇下,见了人并不惊骇,生得羽毛灿锦,雌雄异质。萧史与弄玉两人心中甚疑,那萧史便道:“我与你生长秦国,并不曾见此异鸟。百鸟皆有名,但此鸟罕见,所以人不识耳。”弄玉道:“君乃读书人,积书不下五车,于天下所有的无不备载。况此鸟文成五彩、德具一身,岂无方书可查,徒增疑惑?”萧史即便会意走到书架边,把群书逐一简点,乃见一部禽经,持来查看,那经上开载明白,便扯弄玉说道:“这个异鸟名曰凤凰,雄者为凤,雌者为凰,他性极好听箫。”弄玉道:“原来这凤凰双双飞来,却为听我吹箫。只是书上所载,恐属虚诞,我与你试吹一曲,他果能向我和鸣相和么?”萧史道:“公主言之有理。”他两人凝神定虑而同吹其声,清彻云霄,凤凰委实延颈和鸣,与箫相似。两人见之喜悦无限,又吹又鸣,不吹不鸣。萧史道:“我与你在这吹箫台上,高及半天,这凤凰乃是神鸟,或能飞入云霄,我与你在此不涉世上一毫事情,清闲之极,不若跨在凤凰背上,遍观天下风景也好。”弄玉道:“只恐怕坐不牢反有颠坠之患,如何是好?”萧史道:“尝闻仙人跨鹤,难道凤凰不可跨的?”弄玉道:“既如此,我就和你跨凤乘鸾。”那夫妇二人说犹未了,凤凰飞下柱来,又向弄玉、萧史面前回翔旋绕,似有相招之意。弄玉道:“凤凰,凤凰,尔乃神鸟,世上稀逢,人间绝少。若吾夫妻当有仙分,汝和鸣三声,乘我上天。若无仙缘,汝竟飞去。”凤凰应声而鸣,鸣罢,萧史遂携了玉箫跨在凤背上,弄玉也携了玉箫,跨在凰背上,凤凰即便舒翼展翅,离了萧台,欲飞上天,惊得这班官人侍女胆战心慌,手忙脚乱,也不顾路之高下曲折,跑入内宫,将二人乘凰跨凤之事一一告禀。缪公与夫人闻之不胜苦楚,即命驾出宫,意欲登台留住。那弄玉、萧史跨了凤凰却好到内宫上面飞过,观见缪公与夫人似有泣别之意,即在空中向下说道:“不佞萧史不能侍奉岳父母矣!今虽与公主上升,后当有相逢之日,幸勿挂怀,徒增悲咽。”言罢,与弄玉又吹起箫,其声呜咽,莫不掩泣。凤凰高飞远举,直冲霄汉,祥云缭绕,早已不见了。夫人哭倒在地,缪公再三劝慰。正待回宫,忽报晋国有使臣到,夫人退入宫中。缪公召问其故,使臣奏道:“寡君要救荆祸,非大王不能,兼且国位初立,未可遽离。情愿让大王往救,外助黄金万镒以佐军需。”缪公应允收了黄金,一面打发使臣归国,一面就与百里奚商量。百里奚力赞此去必成大功,遂倾国救之,又乘救荆之余威,灭了戎王,得了由余,灭国成功拓地千里,遂伯西戎。这叫做秦缪公知百里奚之贤,果能用之而伯。遂与齐桓公、晋文公、宋襄公、楚昭王并这秦缪公,共为五伯,尊周攘夷流芳万世。有诗为证:
荣华奕奕令闻高,茂业隆功盖世豪。识是抡材非细务,始称秦女教吹箫。
总评:秦缪公有女吹箫乘凤,百里奚有妇琴歌扊扅。此是千古绝对,得此拈出庶不淹没而无闻,然伯业亦繇是而著。
又评:天下有一代之兴王,必有景从人杰。其计周六合,无论大小洪纤,皆其必虑者,故食善马一劝,遂著伯君之名,岂可忽哉!
卷三十五 王豹处于淇
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,绵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。
世上何人是赏音,高山流水伯牙琴。春花秋魄年年泪,洒遍江头作雨霖。
话说从来音乐之道,最易感人。人若心中无事,欢欣快乐,听了那金石丝竹匏土革木之声,自然手舞足蹈,解愠消愁,邀亲会友,击节流连。若心中有甚么忧思悲苦,感慨牢骚,听了之时便觉忧戚悲楚。无论征夫游女、烈士忠臣,个个尽然,人人如是,不为诞妄。总之有句说话:“人非草木,谁能无情。”一有了这点情的时节,不消说江山难间隔,金铁也消磨,纵到了流离颠沛之处,凡有甚事,皆为情之所使不知其然尔然,何况平常居止,乐得其所,决没有不入耳凄凉、愁肠百结的。正是:
列唱哀匏悲皓月,还聆清徵蹙烟然。
却说大唐代宗皇帝之时,最苦羌胡骚扰边关之地,常闻铁骑之声。这代宗宵旰忧惶,屡欲出师遣将退虏拒敌,只为眼底不得其人。边报如星飞电急,一日三至,代宗大恐,急召廷臣会议战守之策,一者可免社稷崩移,二者可免人民涂炭。其时有一个宰臣姓元名载,为人虽则贪佞,倒有威名,廷臣之中也有趋附他的,也有忌刻他的。那趋炎附势之辈巴不得日日保佑,夜夜焚香,要他永在朝中,当权治政,才可安身。这些假做好人要沽声博奖的,那一个肯容他,把高爵将来受用,恨不得一拳打死了,或是向皇帝面前搬些是非,逐之远去,方得快活。所以,一闻代宗的旨意,合口将元载举荐平胡,这叫做阳为尊崇,阴折其命;又叫做女无美恶,入宫见妒;士无贤不肖,入朝见嫉。那元载是个乖人,听了众廷臣所奏,已知诸人要来害我,不觉怒盈于面,既而暗中一想,想道:“不好,我若因众人之言恁般艴然,必受这些人的诽谤,兼且有失向日声名,道我畏虏怯退,或者圣上少不得我,不放我去也未见得。”想未毕,代宗降下玉音,即着元载出塞提兵,刻期退虏。元载到此无可奈何,只得拜承王命,择日祭旗。出征之时,不必说旌旗缥缈,戈剑如麻。那元载出其不意做了平胡都督大元帅之职,将家务国事撇开,止带家中一个知音律的婢子名曰朝云,随征羌胡,真个好凄楚也。有诗为证:
高秋叠鼓远临边,盾画双龙挟紫烟。不许燮元翻出塞,鸣沙骢马听凄然。
元载提兵出了玉门,往松州驻扎,未曾停息。羌胡之势,疆逾百万,即驱战马来攻。元载急急令将官猛士四下里提防要害,城上把守,矢石火炮空向城脚下射的射,打的打。那羌胡绝不畏惧,个个头遮铁叶,身穿铁甲,马身又是铁皮包裹,那怕你吹毛利刃飞蝗羽箭,倒围了十七八层。元载计无所出,心惊胆丧,传令城中军民人等牢牢把守,如有怠惰不依号令者登时枭斩,那军民怎敢不依。一连围了数十日,城中粮草将尽,势甚不支。这小婢朝云颇有吹篪之技,手里拿了这篪,走到元载面前问道:“老爷连日为军情劳攘,婢妾见了心甚不安。今日虏势若何,可曾退些否?”元载道:“外面胡兵围得铁桶相似,况今粮草不给,我和你无翅可飞出危城,只怕数日以来,决难保全性命了。”说罢,放声大哭。朝云即忙劝住道:“老爷,不可如此乱了军心,妾闻汉高帝与项羽交战,用了楚歌计吹散八千子弟。如今据妾的愚见,不若向月吹篪,万一胡人有知音的,思乡归去,解了重围也未可知。”元载听了把半天愁放下了少许,便道:“朝云,你果然有此妙技,何不就为我试一试。”朝云道:“妾随老爷万里长征,生死相共,怎说此话?”元载道:“既如此,我和你同上城去,还是你一个去?”朝云道:“老爷还宜坐守中军,待妾去吹篪,管取有捷音奉报。”两人说罢,只待天晚行事。恰便是:
汉殿材官三十万,恰教红粉去和戎。
是晚,果然月朗如昼,金钲刁斗之声振耳相闻。那朝云带了金冠,穿了绣带,佩了宝剑,步上城楼,好一似出塞的昭君模样。那朝云遥望虏营,灯火照耀,笳吹互答,边野中好不萧条,军卒们好不严整,看了无不畏惧仓惶。朝云全不介怀,把那纤纤十指捧篪而吹,真有林莺呖呖、涧溜泠泠之致,起初虏营之中酣呼畅饮,及至朝云吹得一声,那营中的胡儿部从莫不侧耳而听,又吹了三五声,悠悠扬扬,凄凄切切,只见胡儿们低头叹息。朝云一面吹一面想:“我如今可称做赛楚歌了。”又尽力一吹,正是声入云霄,幽凄料峭,那些胡儿都呜呜咽咽,说道:“咱与列位俱有家乡,何苦为了郎主一人撇了各人的妻小。”说罢又哭,哭罢又说,一传十,十传百,百传千万,一声呐喊,投戈而散。元载听得城外人声喧阗,只道城陷,急命探子打听。那元载又等不得,急急出了中军帐,看取动静,正不知是何缘故,忽见朝云飘然而来,元载疑为神仙下降,下拜相迎。朝云搀住元载道:“老爷何故如此,折杀贱婢了。适在城上吹篪,羌胡之众闻音解围,幸不辱命矣。”元载听言如吃了个定心丸儿,方才走起,向朝云千恩万谢。次日,捷书飞报朝廷,随即犒劳官军,班师回国。后有人编成四句口号道:
小婢吹篪明月中,羌胡夜遁奏肤功。圣朝天子如相问,麟阁须更燕阁封。
这羌胡不过是些戎狄之俦,尚且听了篪音顿归乡土,岂非是音之感人,未有中华大国反不知音晓律,遗笑于他的。却说这篪还是箫管之属,其声虽然凄楚,终不如肉音更佳。那肉音如人从喉舌唇吻出的,便是其一叫做讴,其二叫做歌。这讴歌若能到入神至圣之所,原无等级上下。但讴的声,曲而且折,歌则长言,自有些分别在内,原不可与俚俗细谈。如今却说一个善讴的,也像吹篪之婢,能易人心,能变风俗。你道出于何处?有何情状?这个人生在春秋时节卫国之中,姓王名豹。生平不治恒业,不齿缙绅,所喜的是青山绿水,所爱的是妍唱清腔,真个有绕梁之声,遏云之致。无论城市乡村,无不闻他善讴之名。但嫌这城市中居址不静,往来嚣繁,与讴唱之道颇觉不称,每每要迁移在一个幽僻去处。奈无有适意的境界,以此日延一日,竟未遂志。一日,正值初秋天气,信步闲行已至郊外,偶然到一个僻静去处。王豹正在趱步,忽闻萧萧瑟瑟之声在耳边吹过,少顷又变出一样声来颇是奇怪得紧。
乍似龙吟,旋如虎啸。凝睛处,但见白茫茫雪浪拍空天。侧耳时,惟闻响飒飒秋云随碧渚。正是野渡无人浮画艇,果然断坡有客吟沧波。
王豹看了半晌,心中好不狐疑,说我生长在卫国,不知卫国地名,可也是个笑话。且住!这所在有这一派大水,又非濮水悠悠,为何那水上又有青春修竹,沐雨披烟,望之无际,约有数十亩来去。王豹走走看看,忽见路旁荒草之内,卧着一个石头凿成的屃赑;其形似龟,性好负重,所以他的背上载着一个石碑,碑上苔藓蒙茸,字画模糊。王豹道:“好,好。我正要问这地名,幸喜有这石碑在此,不免读其碑文,便见端的。细细读之自有分晓,何须问人。”即忙低了头,注目而视。那碑面刻着淇澳二字,碑阴的文字恰是赞卫国先君武公的功德。王豹看罢,心中甚喜,便道:“我若得在此处安身,不枉为人在世。”却好淇澳之间有几间茅屋,屋内走出一个老叟,华发童颜,手执拄杖,问道:“客官何来?”王豹道:“学生因见这淇澳景致清幽,意欲在此住居,不知老人家可有甚么余剩的屋儿,乞借一间,以为容膝之计。”老叟道:“此处虽是愚老的敝庐,然而家室父母实在河西,我不然早已将这所止弃了他去,闻知本国有一个善讴的先生姓王,住在城市之中,恐非其宜,若得此人到此,我老儿情愿议让。”王豹嘻然笑道:“你要见王豹不难,只恐王豹到了这个所在,你又吝惜这几间室宇,却是如何?”老叟道:“自古有两句说话道:一言既出,驷马难追。老朽安敢食言?但不知客官尊姓大名,家居何处?”王豹道:“不瞒老者说,在下就是王豹。”老叟道:“又来取笑。毕竟那善讴的先生,是怎么样一个人品?”王豹道:“学生实是其人,因在城中居止不便,特到此觅个清幽境界,以为教人清讴的所在。”那老叟听言,满面堆下笑来,便道:“失敬,失敬。既是王先生,即请处此淇澳,吾当从此逝矣。”有诗为证:
几载相思一日逢,殷殷倾盖话深衷。若非妙律惊人耳,安得鹪枝便可容。
那王豹听言大喜,也不推辞,微微的谦逊道:“老翁所有为我所得,正是维鹊有巢,维鸠居之,恐没有这个道理。”老叟道:“又来客气了。”说罢,竟拂衣而返河西。王豹留之不住,只得就此淇上居处,终日终夜拖声曳气播弄喉音,不是临水徘徊,便向竹间容与,如此快意不止年余,那讴声愈觉清扬激楚,有停云鼓雪之韵了。王豹也自爱其技,朝暮勤工,不敢稍近杂务,惟恐失声有妨正业。他只独处于此,不诓那日的让屋之叟一到河西,再三将王豹揄扬。这河西地方与这淇澳不过一水之隔,倒有十里之遥。那河西的人既有君子,必有小人,这是不消说的。其中住的人听了老叟之言,个个要习些清讴,可以荡志抑情,抒怀畅虑。未免有那俗累拘牵,舟楫间阻,其慕王豹的若老若稚,若男若女,就如颠狂心醉一般,只是未得在他门下做个弟子,为此好生惆怅。每每当白昼清宵隔水听讴,凑着那水声风响,越觉异常可爱。这河西之人有那一种聪明智慧的耳朵甚尖,记性甚好,日夜听了王豹讴声,便学其步骤,数其节奏,按其宫商,渐渐学成啭喉宛宛的讴将出来,与王豹不甚差别。正是:
学就名讴妙不禁,含宫嚼徵韵沉沉。长天秋水多幽响,孤莺残霞蓄惠音。
细出声声霏玉屑,调成字字夺弦琴。何须王豹亲传授,一播重吟动客襟。
这一个善讴的住在河西,闻名来学者纷纷扰扰,将遍河西之地。这日,天气清朗,不暖不寒,王豹处于淇上,虽无弟子远叩其门送些银钱,馈些礼物,要请教讴中之理。还幸这水国沧茫,林峦雅静,足以养性忘怀,便作清讴,以供消遣。忽聆隔水也有讴声,王豹初听犹道川鸣水涌,不在心上。瞬息间,讴的人十分广众,王豹近水一看,只见一群人在隔河树林中作讴,心知是我讴感河西。口虽不言,恰也恁般欢说,自想道:“我处淇上甚是清雅,虽然没人执贽来求我,幸得河西一带,俱是知音之辈,不教而成,其实可喜,此处真是我娱老之地也。”王豹方在得志,不期又有效尤之人了。那齐国也有一人叫做绵驹,他却与王豹不同。那王豹的教门是一种纤柔之韵,窈窕之词如吹竽鼓瑟相似。这绵驹性极坦率,专喜长歌。我想这歌名甚多,此日不能尽记,惟有那铙歌、鞞舞歌、凯歌声极雄壮,至若那桃叶歌、上声歌、子夜歌、碧玉歌,三州歌最为凄楚,其他还有懊侬歌、估客歌犹其不同。你道如何?总皆要情伤意折的。除此以外,又有棹歌起于中流一道,夜歌发自采菱之女,或是倚歌、巴歌、踏歌等声,偏宜隐逸之士,一为诗肠鼓吹,二为俗耳针砭。所以,绵驹住在高唐地方,闻知卫有王豹善讴,处于淇水河西之人悉归其化。想我绵驹不弱如王豹,难道他处于淇致使河西也善讴,岂可我在高唐,稍不卖弄声技也被人笑,只教王豹独受善讴的名么?我如今惟有艺歌一术可以动众。正是:
频怀妍唱,散虑逍遥。梁尘任动,云辇应招。既降王母,亦聚仙舠。严节以赴,清哇价高。
这绵驹又想道:“我虽习歌,万一人不求教于我,岂不枉然。只因王豹善讴,所以如此,我不若也学了讴倒妙。”忽又道:“拾人唾余极为可贱。况这歌是我的所长,若去习讴须要有一段气闷性子,我绵驹怎生耐得?一人自有一人的际遇,何难另显手段,定要相继为之。罢,罢,我只是习歌。”那绵驹从此每日在家中长歌,真个是声同金石,韵致铿锵,听者不忍遽去,也传了一个善歌之名。我想齐国的富强比卫国更甚,那都会去处,有的是那一班人弹唱蹴鞠,斗鸡走狗。王孙士女,毂击肩摩,荒荒扰扰,曾没有一刻清闲,曾没有一人舍了俗事,耽其清趣。幸得高唐有此绵驹首倡歌曲之门,不期齐右地方一旦从之就如归市。那绵驹看见齐右的人不拘九流三教、农夫商贾都来执贽相求,传其歌意。绵驹因开示道:“这歌虽微事,有至理存乎其中,歌之为道,长言累辞。哀者实能代哭,乐者实堪娱颜,怒者可免按剑,喜者可寄余情。你们既有志向不远而来,我敢不尽心相答。”齐右之人合口道:“愿闻教诲。”绵驹道:“待我歌一声在前,汝等和一声在后,不要差讹,不要急疾,最忌的是歌容丑陋,撮唇摇头,或悲或笑。若无此数件,一学其歌,即踞上乘。”齐右人莫不唯唯听命。正是:
骊珠夸一串,委婉及悠然。须信阳春调,从来和者难。
是时,绵驹独设一个师位,向南而坐,两旁都是些学歌之辈。果然绵驹发声将住,众人即忙相和,从早至晓,从夜至晚,盘桓摹写,琢羽镂商。倘若那些人或有稍稍差错,绵驹就装出老白赏的光景,尖酸你几句,也不管人当得当不得,尽力燥脾,无人敢回一声。如此态度的是个歌师曲长,不消细说。或者绵驹教得体倦,便自不别众人,归房偃息。那些齐右之众,也不敢退散,必待他有命,才敢移身,如此尊严,如此贵重。后来齐右学歌的人,一一理会,各各退散。那绵驹到此,心中也与王豹一样快活。其时秦国差乐官少师前往鲁国聘问而回,从高唐经过,听得一分人家歌声嘹亮。这少师勒住了马,细听半晌,方才又行,就在近处下了宿店,更了衣服,便唤从人跟随,再往听歌之处。从人认得适才歌声出从此家,即忙进去通报道:“秦国大夫过此,闻得歌声甚妙,特来相访。”恰好齐右之人俱已散去,止得绵驹在家,连忙出门迎接。少师进内相见,安了坐位,问了姓名,绵驹便道:“齐地野人敢烦大夫光降,未识何故?”少师道:“适闻妙歌,令人目畅心舒,待来致谢,兼有一言。”绵驹道:“却是何事?”少师道:“君之歌可称绝技,惜乎淹于齐地。我秦王最好音乐,所以近日竽瑟盈朝,吾王竟不得意。从来肉音比丝竹更佳,欲借足下同往秦邦,以图秦主重用,未知可否?”绵驹寻思了一会答道:“不惮千里而去,倘秦王不好,为之奈何?”少师道:“秦王不好,即吾家亦可供子之费。”绵驹又思量了一会,答道:“吾之好歌不过为自己乐志怡情,原不希图荣贵,怎履秦国之险。若以音律论之,尚有淇水王豹之讴,绵驹之歌未足数也,其实不敢从命。”少师不好勉强,只得作别出门,回店安歇。次早起行,一路巴程早到卫国界内,依旧寻下店家。这少师虽平日闻有王豹之名,但未知住于何处。那日,一闻绵驹说王豹住在淇水,心心念念牢记不忘,只要请他到秦,若得秦王重用,也有荐举之功。故此一离鞍马,即问淇水地方。那店家回道:“离此甚远,须是明早往小路抄去,正往彼处经过。”少师只得权宿一宵,巴到天明,问明了路径,乘了马匹,带了仆人前到淇水。恰好王豹又出外面闲行,看见一人乘马,数人跟随,心下好生惊疑道:“此处素无官长往来,今日何繇至此?”正欲退避,只见从人们问道:“敢问长兄,王豹家中却在何处?”王豹不好隐瞒,只得应道:“只我便是,何劳动问?”少师听了,即忙下马近前道:“远来相访,幸而有缘。”王豹即引少师到家,问及所来之故。少师将欲请到秦国去的意思一一说知。王豹答道:“小可虽有薄技随身,不过寄兴林皋,娱情山水,且不受人之贽,岂肯远于秦禄,实难唯命。”少师道:“闻有河西知感而能歌者若千人,不识可得就延否?”王豹道:“先生从此小路而行,必渡此河归秦,可试问河西之人,或有愿去者,亦未可知。”少师只得别了王豹,觅舟渡河早到彼岸,问及土人,原来河西之人,纷纷俱是善讴。少师亦将前后意思说与,众人都道:“我们虽则善讴,实繇耳闻心会,并未经师,如何便好妄求?且王豹虽未曾传我讴法,实是我们之师。吾师不往,众徒焉敢造次,则索要勿来命了。”少师再三询求,并没一人应允,只得就道长行而归秦国,心中叹赏不已道:“讴歌之辈,不过寻常技品,我以禄利诱之,不肯从往,真乃智士也。其河西诸人为王豹之感化,更为难得。”一路传扬,致使天下尽知此事。那时,天下有七十二国,王豹与绵驹,各处一所,并不出游显技。可见人有所长,老天决不将他埋没。也须知这段妙处,多亏讴歌之力,足以感人心志,启人善心。若是这王豹与那绵驹身无一长可取,泛泛悠悠,略无恒业,谁肯如父如母尊崇敬重。还有一说,如今日之世,那一处没有讴歌唱曲的,何故不能变俗移风?如此看来,河西、齐右毕竟还是有志气的所在,不肯半途而废。或者今人讴歌不能到家,若到了极善之处,自然感人亦速了。有诗为证:
至今花下按歌声,多少萦肠客思生。绛树有音还剩技,雪儿擅吕总无名。
何如淇水高唐曲,自许绵驹王豹赓。为问武丘石上侣,可能忘味卧秋更。
总评:王豹讴、绵驹歌,两人者幸生当时耳。苟令生于此日,有不目为杨花子弟者,几希矣。
又评:近来俗尚,动辄言己善歌,试质歌是何物,料必像矮人观戏,随人是非,究竟与自何涉。如此之徒,非独不为豹驹可哂,且不能免作羌虏。
卷三十六 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
节义繇来不苟全,捐生夫妇著青编。须眉男子犹遗臭,巾帼佳人亦足传。
隅堕城崩天也格,人亡事远俗相沿。试看相去百年内,善哭其夫两妇贤。
却说民风土俗,政教所关。在上的人,须要躬行倡率,真心教导。凡人都有一段良心,自然感发劝化,各人也自警省一番,大家迁善改过,却不丕然一变。但看小小乡村里面,出了一个好人,一般也劝转了恶人。若出了一个恶人,诱引了这些良家子弟,为非作歹,他们多习于恶则恶。那里便思量道:“幽有鬼神,明有国法。”所以孔圣人说:“里仁为美,择不处仁,焉得智。”风气渐染,在妇人女子犹甚。在下如今讲两个故事,却在百年之内。丈夫的名姓依稀皆死于王事,妻子哭尸却多令城崩。这两段若合符节的希奇事体,以见风俗使然,与看官们听着。
却说秦始皇三十二年,遣大将蒙恬发兵三十万北伐匈奴,收河南地筑长城。西起临洮,东至辽东,延袤万余里,始皇却要一时筑就。丁夫缺少,出旨一道:“三丁抽一。”其时,有一秀士,姓范名杞良,乃湖南人氏,亦被间报在内,无有推托,只得前去当夫。他是个读书之人,怎当得千般苦楚,万种勤劳,未及一月,就死于长城之下。唐史官胡曾有诗叹曰:
五帝三王致太平,秦王何用苦生灵。讵知祸起萧墙内,空筑防胡万里城。
其妻孟姜女每每思想不置,正值朔风凛冽,边气寒凝,惨骨伤心,较常倍痛。忽一日,置办寒衣,立志要往边城寻夫亲送。一路独自凄凉,说不尽关山风雪之苦,虎狼盗贼之惊,勉强矜持,到得边塞,果然好凄惨人也。但见:
塞色伤心,边声刺骨。茫茫白草连天,饥鹰远翥。飒飒黄沙蔽日,疲马难嘶。凛冽朔风相和,筑城声断续凄凉。夜月空随去国梦,飘萧跌足捶胸。尽道怎捱劳苦,思妻念子不知可悉艰难。
孟姜女见此光景,已禁不住泪如泉涌,把丈夫名字哭诉丁夫,要求指引相见。其中有人晓得的,说道:“你的丈夫来不一月,当不起苦楚,已死久了,把他骸骨已筑在下边,那里寻他?”孟姜女听得这个消息即时昏晕倒地,半晌方苏,大恸号咷,惊天动地。霎时间,乌风黑雾,把一座万里长城,竟哭坍了八百余里。这些丁夫就编成一歌,名曰“筑城怨”。其歌曰:
筑城苦,筑城苦,城上丁夫死城下。长号一声,天为怒,长城忽崩,复为土。长城崩,妇休哭,丁夫往日劳寸筑。
孟姜女见那长城之下白骨如山,难辨夫骸,空费了这番跋涉。又听得这些歌声,悲悲切切,愈觉凄惨,行至河边,投水而死。正是不因枕边夫妇恩情重,便是铁石人闻也断肠。后来唐时有一诗僧名曰贯休,经过此处,题诗一章为证:
秦之无道兮四海枯,筑长城兮遮北胡。筑人筑土一万里,杞良贞妇啼呜呜。
上无父兮下无夫,下无子兮孤复孤。一号城崩塞色苦,再号杞良骨出土。疲魂饥魄相逐归,陌上少年莫相非。
还有一个故事,在他一百年之先,春秋战国的时节,有一人名唤杞梁,又叫做杞殖。当时周朝得了天下,原封夏禹的子孙奉祭祀于杞国。这杞梁在先原是杞国的人,就以国为姓,故此唤做杞梁。他与那华周是自幼结义的弟兄,平日里相与,恩礼胜似嫡亲。杞梁年长一岁,华周事如亲兄,及至壮年同为齐国大夫。杞梁有一寡母,极其贤智,杞梁事之,克尽孝道。一日是杞梁母亲七十岁的寿日,那华周办了些拜寿礼物,原系通家往来的,便同妻子到杞梁家里,将礼物摆列中堂,与杞母拜寿。杞梁收了礼物,命家人治酒,请出母亲上坐,他二人坐在下面,饮酒之间,杞母问道:“你二人现做甚么官?”杞梁道:“我二人才做得下大夫。”杞母知他有不满之意,便道:“官爵实繇于命,忠孝还系于人。你若是替国家做得一分事业,立得一段勋名,那时官便不显,那个不晓得你?若只是尸位素餐,贪爵固禄,不知泯灭了多少。汝父在先朝死于节义,至今母子二人也有光彩,切不可玷污了家声。此是老娘之望,华家贤侄可与吾儿同心合志,才显相与切磋之意。”他二人谢了母亲,又说了些家常事,杞母便进后堂,同华周的妻子又饮一回,华周夫妻遂辞别散去。次日,华、杞二人早朝入禁。齐庄公升座,对群臣说道:“寡人先年与卫国交战,失了平阴地方,心中每每怀恨不能忘情,欲图报复。今已练成甲士,备就糇粮,择定明日兴师。众卿齐心努力,佐寡人亲征,得胜旋师,自当酬劳。”众臣各各唯命出朝,杞梁不胜欢喜,遂与华周说道:“古云为子死孝,为臣死忠。今日国家有事,为人臣者正当竭力之时。幸则奏凯论功得以封妻荫子。若不幸则慷慨赴难,便就战败舆尸,不枉为大丈夫也,亦不负我母亲教诲之心。”华周亦慨然回答道:“仁兄所言深为合理。今日之举,当与兄生死共之。”当日两人分别而去,只待来朝承旨随征。谁想到了次日庄公发出旨意,为车五乘之宾,皆是上大夫同领大兵,一径先伐卫国。庄公自督应兵,各官随驾。杞梁与华周原是个下大夫,不能列于五乘之内,但只随着车驾,统领一军为合后。杞梁、华周听了这个消息,不能在前冲锋陷阵,乘时立功,皆自闷闷不乐。杞梁拉了华周回至家中,正遇杞母在堂前吃午饭,他二人上前参见,容色甚觉愧赧不平。杞母吩咐媳妇添出蔬馔,命他二人同食,杞梁、华周不情不绪,并不举箸。杞母问了两遍,杞梁只得把不得与于五乘之内建立功勋的心事告诉了一番。杞母便正颜作色道:“汝二人昏昏闷闷,食不下咽,我只道为着别样事体。原来不在五乘之内,便是如此。人生在世,不是为义,便是为名。若是生的时节没些意气,死的时节没些名目,虽然位居五乘之上,终是被人笑耻。若是生时有义气,死得有名目,便在五乘之宾,也都在汝之下了。汝二人可速速吃饭,以从君驾。其成败利钝听之于天,惟义与名可留意图之。”言毕,二人唯唯从命,不敢有违。后人有诗二首,赞咏杞梁之母曰:
贤母芳规谁与伦,义名二字训谆谆。世间岂少奇男子,天下无如此妇人。
当下华周便道:“伯母之言小侄谨记不忘。我二人此行,或是立功,或是死节,好歹只在这番了。但是妻子独自在家,我欲打发他过来,与嫂嫂同居,便好放心前去。”杞母道:“这个更好,你可回去吩咐娘子,收拾行李,与哥哥同随大驾。少时我自着人去接他过来,你不必挂念。”当时二人辞了母妻同坐一乘车子,恰好庄公銮驾,方才出朝,一队人马,竟投卫国而去。真个是:
旌旗蔽日,鼙鼓喧天。中军帐一位仁君,前后队许多甲骑。如云如雨,人人可作王师。若虎若彪,个个堪称君子。只有一人图报复,其余谁不为功名。
不一日来到卫国地方,卫国那些打探的望见齐军临境,慌忙报知卫君,即刻遣兵调将,前来迎敌。但齐国一向养威蓄锐,卫国是个应兵,不是预先训练的,连战数阵,皆是卫国少挫锋镝。卫君自知力弱,便差了一员官职,把先时所得的平阴地方,又割了自己一块朝歌地方献上庄公。一面宰杀牛羊,犒劳军士,请罢战争,两边和好。庄公暗思道:我只为失了平阴,故有此举,既然恢复,又且得地。就受了两处地方,出令收兵,乘胜取道,再伐晋国。那晋国闻知,不待大军临境,随即出郊求盟。庄公也只暗里喜欢道:此番真个是不战而屈人之兵了。便许他盟好。晋主办了祭礼酒筵,邀了庄公一同对天盟誓道:“既盟之后,仍要姻亲往还,勿得称兵争战。”盟罢,二主对饮,尽欢而别。庄公随即传令班师还国,猛然想起旧事,即唤集群臣说道:“我先年与卫国交战,那莒国助了卫国,使我失其地土。如今虽仗群臣之力,恢复旧地,报仇雪耻,那莒国我怎么放得他下?此去必繇莒道经过,趁此威风,再往莒国攻打一番,以遂吾志。”众军得令前往不题。
却说齐庄公那时就该思想道:我领兵伐卫一战而得地,乘胜伐晋不战而求盟,克捷两番,这也算生平极快的事了。若是奏凯还朝,却不利名两得?何苦贪心未满,还要乘机攻莒。虽然莒国甚小,不比卫、晋一隅,岂不晓得兵骄者败,志满者亡。此一去有分教他:
君王受辱堪尝胆,将卒罹殃不保身。
自此齐兵到了莒国,有一且于地方,是莒国外邑。庄公吩咐把四门密密重围,攻破且于,然后直取莒国。那莒主原不提防齐兵下伐到此田地,也只得点兵出城迎敌。一边是不备之兵,一边是久疲之卒,连战数合,到也没个输赢。那莒主拈着弓、搭着箭,看清了庄公,只听得一声弦响,那箭正中庄公左腿。庄公忍了疼痛拔出箭头,分付解围暂退,明日再战,齐军各自回营歇宿。惟华周、杞梁二人立志道:“君父之仇不共戴天,决当尽力厮杀。若得攻破莒城,也是祖宗灵应。若不得胜,惟有杀身报君而已。”巴到天明,各各披挂上马,领兵向前,与莒兵力战二十余合,被杞梁、华周杀了莒国带甲三百余级。庄公见马乏人疲,传令收军,把杞梁、华周安慰了一番,说道:“今日之战全赖二卿奋力先登,得斩首级三百余颗,泄了寡人昨日之辱,实乃寡人之幸也。然恐卿家恋战,精神疲敝,万一失手,故此止之。若得全师回转,齐国江山愿与二卿平分,须当努力。”二人回言道:“前日出师,主公有五乘之宾,臣二人不得列于数中,是主公未尝以二臣为勇也。今日临阵冒险深入斩级报仇,臣之事也。主公乃以利动臣,臣岂好利忘义之辈,安于苟且偷生者哉!齐国之利,非臣所知也。”遂不奉命连夜统领部下军士,围绕莒城。只见城门大开,二人便商议道:“此必弱而示之以强,其中有诈,未可轻入。”二人正在迟疑,只听得后面有人高声大叫道:“开门不入,好无勇也。”二人急忙回转头来看时,你道那人怎生打扮,毕竟是谁?
声若洪钟,面如贯玉。头戴一顶渗金盔,身披一副嵌银甲。手中拿一把三股钢叉,腰间挂一口七星宝剑。急腾腾似孟尝君函谷逃回,怒吼吼若伍子胥潮端出现。
原来是下大夫隰侯名重,却似飞的一般走上前来,更不打话,径往右边一闯,入城而去。杞梁、华周见他进城,便也随步趱入。正行之间,只听城门下一声响亮,迸出一道火光,却不见了隰侯重。杞梁、华周吃了一惊,随立住脚,打一看时,只见贴近城门有一深坑,底下都是炭火,上面伏着隰侯,可惜一位猛将军,登时丧命。原来是莒人用计,安置炭火在下,上面盖以浮湿之物遮掩火光,因隰侯踏着孔窍,坠下火中而死。可怜他:
满腔热血空成焰,方寸雄心化作灰。
杞梁、华周与隰侯三人原是同官,在军中一体行事,况且义气相合。那时见隰侯死于非命,虽不敢放胆向前,免不得潸然下泪,念及伤心之处,展转悲号大哭一番。杞梁就拭泪禁声而住,华周情不自己,愈觉哀痛。杞梁说道:“汝哭不止,莫非见隰侯已死,尔便胆怯不振,萌了退悔之心么?”华周住哭回道:“我岂不雄心自负,视死如归。但隰侯膂力素与我同,今彼先死,而我尚在,所以哀也。”二人恐莒人又生他变,即忙退步而出,以待天明。且说莒主连夜召集群臣计议道:“莒所畏齐者,华、杞二人。我设火坑,彼偏不死,明日之战必猛,倘彼攻克,必无噍类矣。纵我将卒骁勇得徼天之灵,灭此二人,齐主必然怀恨,则兵连祸结。宁有巳时,莫若以重利赂此二人,要他不加死战,一面备礼请盟,庶得彼此两全。”众臣无不道是。商议已定,天色渐明,即遣官职一员,赍了黄金十镒、彩段百端,前来杞梁、华周营前。部军看他来历不像奸细,即与通报。那差官进营相见过了,就将礼物献上,把莒主的来意备细说了一遍。杞梁、华周听罢齐声说道:“汝主误矣,自古忠臣义士头可断而志不可夺,命不可辱也。岂可以区区货利诱之乎?假若心贪货利,因弃主君之命,汝国有此,汝主何以处之?且人孰无君?昨始受命今即弃之,有何面目再立于天地间哉?”随将礼帖扯得粉碎,向差官道:“汝勿再言,急持礼物回国,准定今日午时,各出车马大战以决胜负。”差官拿了礼物,径自回覆莒君去了。到得午时,果然两下军兵会合。只见:
莒将齐兵,主形客势。这一边打一面黄旗,随着一队金盔勇士。那一边树一竿皂纛,领着三千铁甲儿郎。那左边的来得疾,似孽龙出水。这右边的去得速,如猛虎离山。霎时动起干戈,顷刻便分胜负。
两兵交战多时,莒兵佯败而走,齐兵追赶上前。不料城南有莒国伏兵千余,横杀过来,将齐兵冲做两段。庄公即发救兵杀上,那华周、杞梁正被莒兵团团围住,纵有救兵首尾却不能接应。二人拚命狠杀,把莒将杀了二十二人,华、杞二人已觉力乏,不防莒主一箭射将过来,正中在华周当心,登时堕马身死。杞梁见了不觉也有些着恼起来,横冲直撞,又杀了他五个将官。那时人疲马倦,杞梁被莒将一刀砍落马下。正是:
血溅征袍成义勇,君正何处吊孤忠。
史官看至此处有诗赞曰:
从来忠义本天成,慷慨殉身羡二卿。不辱不贪能尽节,至今留得姓名馨。
华、杞二人既亡,兼之隰侯又死于火,此时庄公意气索然,随令收兵回国。一面打发他家丁办两具棺木,识认二人尸首,收殓带回。齐军拔营,那莒主也不敢追逐。一日,来到本国,那些守城官兵都来迎接,庄公进城去了,将他两个棺木停在城下。那华、杞二人家丁却已预先报知二位主母,便乘了两乘小车,各带丫鬟出得城来,看见两具棺木,两个夫人即忙下车。那家丁就禀道:“这边的是华老爷,那边的是杞老爷。”两个夫人各捧自己丈夫棺木,不觉五内崩裂,泪如泉涌,大叫一声,随即昏晕倒地。两个丫鬟又各搀扶主母渐渐苏醒,坐于地下,哭声未绝。只见庄公遣一使臣出来吊慰,两人立将起来,不肯拜命,便对使臣说道:“先夫齐国之臣也,若得罪于君公,凡我妻孥尚不免于拘系,何敢辱君公之吊。若其无罪,则先夫虽死,而敝庐尚在,下妾辈不敢预外事,又何敢受君郊外之吊。”使臣听说,不好违旨,分付左右,摆将祭礼出来,把诏书宣读道:
寡人不道,祸延于子大夫二人,心实悔焉。夫生而不能尽其才,死而不能恤其后,何以风励来士。并进秩为上大夫,葬之如礼,外赐祭一筵,二妻并封夫人。杞梁之母仍月给禄米十石,以终天年。
使臣读罢,自去回奏庄公了。他两人就在郊外,为夫治丧。那司空官奉旨,前来择地兴工,造坟安葬已毕。两人备了祭礼拜祭已完,丫鬟备车促归,两人且哭且说道:“教我归向何处?妇人之生必有所倚。我若有夫是必倚夫,有父是必倚父。若有子尚可倚子,以尽我余年。今我二人上而无父无夫,下则绝无子息,且内外五服之亲一无所属,我将何归?”言罢,忽然晕倒,半晌方苏,口吐痰涎,捶胸顿足,跌地呼天,长恸不已。侍从男女人等见之,无不伤心堕泪。蓦然间风云大作,日色无光,只听得半空中轰轰的一阵响声,响得异常,听的大怕,个个抱头鼠窜,奔躲无方。响声住了尚见尘土漫天,众人定睛仔细一看,原来齐国城垣自西门起至北门尽皆坍倒了。两人越觉凄然无地,只见你一句、我一句,两个商量了半晌,挽手并行,来到淄川河边,一齐赴水而死。
世间贞烈岂无人,二妇芳名更入神。痛哭直将城廓倒,香魂犹自泛淄滨。
那些巡风官役,忙将华、杞两贤痛器坍城投水的事情报知庄公。庄公也不觉凄然泪下,一面差人捞尸,一面遣使祭葬。又思量道:“杞梁还有老母,无子无媳,何以依归?”着司农官月加粟米十石。其夫妇四人仍着司空官就贴近城边起造祠堂,使他春秋二祀永远不绝,以劝忠臣烈妇。又令重新起建城池,不必把旧城修筑。这齐国都城,就是如今山东青州府,新旧二城至今尚在。自从华、杞夫妻四人死节之后,齐国中的人都向风慕义起来,为臣的思忠,为子的思孝,朋友相交须用信,夫妻生死莫非恩,竟把一个喜功名、急夸诈的国家完全变好了。这一段与那范杞良孟姜女,真可谓是异时同事。后来不知何人游至华杞庙中题诗一首在于粉壁之上。
夫夫妇妇古来称,争似其人善死生。契合嘤鸣偕仕宦,心同慷慨赴幽冥。
悲声感得城先堕,烈气惟知水有灵。虽是刑于能格化,善承夫志有贤荆。
总评:杞母以名勖二子,二子亦以名自励。烈矣!至哭夫能变国俗,哭亦有道哉。
又评:两个杞梁止差一姓,孟姜独传,而杞妻当时即泯其氏族,年代又不甚远,予盖疑为一事。岂当时传讹,而后人因傅会之所致欤。或曰齐国有范邑而姜盖齐国之姓,梁盖食禄于范,即娶齐族之女。若诗中孟姜孟庸孟弋之类,俟当再考。
卷三十七 孙叔敖举于海
棋局如时事,一赢还一乖。白发没根蒂,黄金亦易来。惟有阴功要种,莫言何必萦怀。试看贫寒荣富,谁匪命安排。幸逢清世界,主圣又怜才。贤良宰辅庶寮,咸允康哉。何于斯安已,垂名及尔,果然青史姓名该。
此词名为《红林檎慢》,只为举世之人不晓得阴骘二字是当行的,一味瞒心昧己,欺天悖理,做了歹事,不惟自己招尤惹悔,抑且连累子孙,没个昌盛之日、发达之期。尽有那祖先作宦居官,到了子孙身上不过一二代之间,就贫穷饥饿,浪迹萍踪,乞丐穿窬,无所不至,甚于冻绥而死,绝宗灭嗣。这皆是祖宗作恶所致。若有祖功宗德,那流风余韵都钟在一个有志有才的身上。虽当贫处,颇有无累之怀,不忧不苦,飘然自得,远慕莘耕渭钓之流,近作好道自修之士。纵有那素封的人家,有一等不识字之人,他却身边极其富厚,出来便结靷连驷,到了这贫士面前争为夸耀。贫士虽极单寒,绝不为异,亦不动心,看其势若冰山,视其状如春雪,不久消灭殆尽,这也是贫士的祖宗积善施恩,有了莫穷之大德、无涯之惠政传与子孙。故此这子孙没有趋炎附势之心,若使他人遇着,不知怎么卑辞曲礼,谄笑胁肩,算来也是祖宗不积,致彼为人狼藉奔竞,身虽傍了荣华之人,名实做了帮闲之丑,岂不羞死愧死。惟有积德的不同,子孙虽是清贫,比浊富自然高了万倍有余。所以宋贤有一首七言律诗,是劝世人学好的说话,因此录在此处。其诗道:
祸福无门取自人,劝君积德更施仁。当权正好行方便,修善何须问假真。
勤灌花枝终结实,懒修堤岸致迷津。莫言天地无昭报,远在儿孙近在身。
这一首诗不过要人迁善改过,积德于冥漠之中,存厚于方寸之地。功行既深,图谋又善,自然天地有个报应处。但如今所说全为阴骘,这阴骘二字千头百绪,极广极大,极微极细,没有底止。所谓君子语大天下莫能载焉,语小天下莫能破焉。总之也不难,大凡人力所能为,人情所欲处,就当依理而行。总然力不能行,也要委曲周全,乘机应变,达势揆时,考衷问患,救厄除危,扶倾安侧,才合着太上所云“诸恶莫作,众善奉行”之语。那众善之中,又算那广救生命是第一条的阴骘。况人为万物之灵,自不必说了。其羽毛鳞介昆虫之类,虽谓蠢动之物,岂非天赋其性,若遇存亡呼吸,必须拯而救之,便是无量无边的功德,莫说天地有个响应,就是这蒙恩的虫类儿也要先自来报答你了。故此有黄雀衔环以投,白鼋负人以渡,人能捩草,马识垂缰,若此之类甚多,难以悉举。如今单表一件救蛇得珠的故事,以见不虚施恩的又得美报的意思。有诗为证:
直把心同天地心,与人无兢物无侵。常施阴德行方便,万古流传竟到今。
却说周朝有八百国诸侯,其隋国在最小这一等内算的,与那邹滕莒薛的地方,不相上下。又因隋地不产贤豪俊杰之士,又无征城伐邑之虞,故此他的名头不彰在世。且喜这隋侯累世积德,惟知上有天子可以尽敬,下有黎民可以施惠,此外别无一些旁论、一件胡为。所以那列辟人君道他是个没用的好人,也不去亲附他,也不去克削他,既无干戈之警,又无朝币之烦,倒也极其安稳,甚是高枕无忧。有二句常言说得好:
礼让自持人不悔,封疆虽小泰山安。
忽一日,遇着春分节届,各国例有春搜的规矩,畋猎山禽野兽。一则祭献祖先,二则免其侵损民间的禾稼花息,算将起来也是一件极大的事情了。奈隋侯素行善良之政,不肯将物命伤残。既然这隋国之中有了这样一个重大的旧例,又值了这般一个和暖的时候,免不得要向山间林下、溪畔水滨走去巡行出猎一番。那隋侯历年出去虽借畋猎之名,并不曾去伤害了一条性命,到救济了荒村僻巷许多人的饥寒。所以此一番春搜,亦不过是虚应故套而已。先一日传令,各官随驾巡搜。次日,隋侯出朝堂,升宝座,只见庭下那些官僚们,纷纷毕集,仪仗整齐,从驾官跪奏道:“车驾已齐,请主上出巡。”隋侯方才升了车辇,各官乘马相随,出廓而去。正值天气晴明,愈觉景物富丽。但见:
非雾非烟,点缀远山浓淡。轻寒轻暖,维持春色融和。野塘细柳,似垂丝不能钓鲤。小院青梅,如架弹怎得惊鸿。转折溪塘,人映水光如在画。逶迤山径,马驰云表若登天。果然绝世风光,真是天边景色。
不一时,到了郊社的去处,君臣们下马离鞍,少不得也要循着往年事例先拜告了隋先宗社之灵,然后劝农及时以耕,就令百姓们也要整顿了打猎的器械,往深山茂林丘墟丰草之际猎禽捉兽。你道那器械刀枪火炮果是何如?且听我道来。但见那些人手中所持的:
长枪秃如木杵,钢叉锈气全堆。烂穿铁铳无药,拔残弩箭脱机。
芦矢又无羽簇,短弓甚且湾疲。老犬逐之不走,雏鹰放而不飞。破网打开三面,儿郎尽是尪羸。
你说为何把一件春搜大事,弄做这等一个模样?只为隋侯历来都是虚应故事的,因此众人便把这些事体不放在心上了。隋侯看见不惟不加挥叱,心里到暗暗的欢喜不尽。霎时到得山中,把那些獐豝麂鹿赶逐了一通,也并不曾拿着一个,少不得要复回社坛祭奠,仍取原道而行。刚走得里许程途,只见前边簇拥着四五个人,也有执着青柴的,也有畏避退缩的,也有站着闲看的,正不知做些甚么事。那头队仪从趋步上前看其真实,原来在那边打蛇。那些人望见隋侯驾到,都自远远的散了开去,止留着打得半死不活的一条大蛇拦在当路。这从人们欲待移这根蛇去丢在路旁,又恐怕参差了前队。欲待不移动他,又恐那根蛇碍了车驾的行走之所,只得如飞的一般跑转来将这事情细细向隋侯禀知。隋侯便吩咐众人俱从两旁行走,隋侯亦趱车向前,果见一蛇当路横拦,被人打得七八分将死,伸颈向人,若有乞怜之状。隋侯道:“此蛇非伤人之物,何忍击之。今幸未死尚可救得。”即命从人将个竹筐子置蛇在内,拿回宫庭,又令人寻了些治损伤的草头药,带回宫中听用。有诗为证:
膏泽弘沾物,君王只尚仁。积功山岳似,始信有阳春。
隋侯吩咐已毕,随即到社坛行祭献之礼。奈何山禽野兽一件也无,只得将些素品供奉,君臣们拜奠已毕,辞了社坛,回至宫中,各官散讫。隋侯即令人把草药煎汤与那根蛇周身沐浴,另放在一个空箱之中。又令取些水食,放在箱内,每日之间,隋侯亲自开看几次。不过旬日,那蛇就会行动了。隋侯自想道:“我带了此蛇回来,无非要救他的性命,省得葬送在众人手内。今既好了,不放他开去,反笼络在此,倒是害他了。”即忙开了箱盖,隋侯立在一傍观看那条蛇的动静。只见那根蛇沿出箱外,向着隋侯细细看了一番,就像有一个称谢的意思,只是说不出口,少顷竟往阶下,又回顾隋侯数次,方才去了。后人有诗一首,单道隋侯的德处:
物类贪生总似人,无辜何忍虐其身。若非仁主行慈爱,安得今朝复故津。
隋侯自放了蛇去,常令人在庭阶之下草堆里边去寻觅那蛇,未知痊好也未,及看蛇的身上业已全好。又过数日,隋侯令人再去寻看那条蛇竟无踪影,也自罢了。光阴迅速,倏忽又是三年光景。一日,正值初秋天气,隋侯在后宫纳凉夜宴,饮酒之际,只见两个宫女一步一跌奔到隋侯面前并不能出声,面色如土,口中喘个不绝。隋侯忙问其故,宫女二人迟了半晌,方才说道:“我们适才在寝室之中整理君王的衾枕,只见窗外一道毫光,一齐上前去看,却是一条顶号大的恶蛇,开口露舌,竟向着人奔来。我等心慌得紧,把灯也闪灭了,特来禀知。须得多着些人去方免他的侵害。”隋侯道:“既是见了蛇,也不必如此慌张。”说罢,依旧饮酒,毫不介怀。少顷宴罢,归到寝室,命侍女掌灯引路。那些女侍们心里甚是害怕,争奈是隋侯吩咐,又是每夜的规矩,只得勉强掌灯前行,就是登山陟岭一般要移这脚步,那里移得上前,刚刚捱到了门前,那两个侍女心里又是一个惊吓,身子一侧,把个灯又弄黑了。隋侯知道宫人害怕,便趁黑趱行入去,只见异光满室,就如白日一般。这隋侯是个不怕蛇的,见了这个光景,不觉也惊异起来,便说道:“真是奇事。”抬头四处一看,看这毫光从何处入来。原来这道光不从外边射进,却是在书案之上,就像一块烧红的炭火。只得上前仔细一看,你道果是件甚么东西。只见那:
缃帙之间,案几之上,射万道霞光,满室拥一轮火焰逼人。式圆如球,径大及寸,非萤非磷,光华掩士子之青灯。非璧非晶,清洁赛佳人之明镜。不数潜鲛垂泪,偏胜老蚌寒胎。
隋侯正在那边惊异,女侍掌灯已到,灯下细看,越觉圆莹可爱,心下细想:“此物分明是一颗夜光之珠,缘何能到此间?”隋侯又低头向四下跟寻蛇的踪迹,并不见一些儿动静,甚觉心疑,将此珠看了又看,想了又想,抚弄半夜,不忍放下,不觉睡眼模糊,将欲起身安寝,忽见一人立于案前,向着隋侯道:“吾乃山神也,前年君侯救了打伤之蛇,此蛇不惟全了性命,又且国君侯所救,得以生子育孙,致令族衍万类,莫非是君侯一诚所赐。上帝知君侯阴功浩大,锡此宝珠,以报救蛇之德。”言讫,那山神忽然不见。隋侯惊醒,方悟是先年所救的蛇衔珠相报。次日,传出外庭,各各称异此珠。遂得与卞和之玉齐名,同传不朽。以后隋国之中,年年五谷丰登,岁岁人民乐业,再无侵疆失地之事,全因这点功德所致。正是:
阴德无根力可为,自然天理不相亏。当权若不行方便,如入宝山空手回。
方才说的是救蛇的阴骘,如今再说一个杀蛇的阴骘何如?既然救蛇是件阴骘,为何杀蛇也是阴骘?却不大相悬绝了,你不晓得其中有个缘故。蛇之一类原是个恶名,但他的种类极多,其中也有好蛇,不伤人、不害物的,与人无涉,就不必杀他了,就遇人杀他,力能劝阻救其一命,岂不是个阴骘?有一等恶蛇不但伤人害人,但有人看见就要送命,这样恶物,早除一日,就救了几人的命了,难道不算是阴骘?所以有两句古语道:“杀之者,生之也。”故此这杀蛇的人,也是阴骘,后来做到卿相,子孙世守封疆。你道此人姓甚名谁?他姓孙名叔敖,又名’猎艾,乃是蔿贾的儿子,却是楚国中一个处士,为人秀而多能,其性无欲,为母者极其爱惜。曾请一推卦先生问他终身事体,那先生道:“此子寿不过三甲,禄不过一邑。”以此孙母时时积德,更训诲孙叔敖施积阴功,以延禄寿。这孙叔敖果然不负父训母规,读书学剑,一览而精,兼且心慈行善。一日,读书困倦,步出门外,意欲试一会刀法。信步闲行,早到一个深山僻径之间。抬头一看,想道:“我今日偶然闲步,为何直走到这个去处?”意欲转身回家,忽闻有哇哇之声,就如婴儿啼哭相似。孙叔敖始初尚不动意,停了一会,啼声甚急,叔敖向前后一看,不要说没个人影,且并无一个人家,便疑心道:“此声奇怪,分明是儿啼之声,却又没个影子。若说是鬼,又非黑夜黄昏。若不是鬼,为甚么但闻其声,不见其形。”又道:“我本偶步而来,那管这样闲帐,且往别处去罢。”说未毕,那声儿就像跟着孙叔敖在后面行走的一般。那孙叔敖立住了脚,细细一听,却原来这声响是在道旁草堆之内。叔敖方才悟道:“是了,吾闻毒蛇之声与孩啼相近,此声毕竟是蛇叫了。”说声未绝,只见草堆里延出一蛇,也非寻常蛇类,却是一条火赤的两头蛇。但见他:
口吐火光,体蒸毒雾。张吼狮之巨口,竖怒象之尖牙。两颗头似并蒂莲蓬,四只眼似双悬灯炬。夭夭矫矫俨若游龙,宛宛延延犹如伏蛟。遇着的必然身死,遇见的怎禁心摇。
孙叔敖虽然是个智慧之人,然见了这条毒蛇,免不得也要害怕,急急忙忙往前飞跑而去。走了半箭多路,回头一望,蛇已不见,方才放心。这孙叔敖做人可也古怪,那条蛇已自不赶来了,不知怎的到哭将起来。你道他为何而哭?他因素闻得道人若见两头蛇者即死,因此哭的。但他所哭,也不因自家身命夭亡,单为己死之后无人奉养二亲。以此为虑,急欲走归见父母一面,免得死在道傍。正移步间又自想道:“我又差了,既有见两头蛇者必死之说,这蛇横截道傍,一日之间不知有多少人看见,总计来不知要害死多少人的性命。我何不杀了他,免致又害别人,甚么不好。”此念一动,把方才哭念父母的心肠一些也都没了,复转身来,径走原路。只见那条蛇正自劈面迎来,孙叔敖便将所佩之刀拔在手中,略无畏色,向那蛇拦腰斩去,那蛇竟成两段。这孙叔敖是个幼年之人,不晓得杀蛇的方法。俗语云:“打蛇打在七寸。”他却拦腰斩断,只见两个半段的蛇,向叔敖撺来,叔敖只是将刀背乱打,却也眼捷手快,不致被蛇所伤。叔敖又击数下,其蛇已死。又想道:“我打死此蛇,原为救人。但此蛇天生与他的毒性,未尝他肯害人。我既为救人,杀之不与掩埋,于心何忍。”就将刀来挑一土坑,埋藏此蛇,依旧将刀入鞘,也不去试刀,也不去闲走,好生不悦而归。其母见了,心下生疑问道:“我儿今日出去许久方回,为何面带忧容?”叔敖道:“儿闻见两头蛇者必死。儿今见之,恐不能事亲,故此不悦。”其母道:“如今蛇在那里?”叔敖道:“儿恐他人复见,已杀死埋在地中了。”其母道:“你有杀蛇埋蛇的阴德及人,必增阳寿。你不必以此为虑,且自放心。”叔敖听得母亲命下,才将忧愁放下。正是:
不独隋侯有报珠,杀蛇功益其人殊。荣休不久为卿相,天道昭昭定不疏。
却说此时正是那楚庄王在位。其父蔿贾对叔敖说道:“汝今年纪长成,学问已就,若不图些事业,却不有辜所学么?不若同你游于郢都,万一遂愿,亦不枉了笃志寒窗,且好报国惠民,你道如何?”叔敖道:“父亲所言虽是,但孩儿力学未精,不若再待数年,未为迟也。”蔿贾道:“学识者乃无涯之业,即白首亦不能穷,光阴已逝,吾年渐老,不可固迟。”叔敖当即应允,次日简点行装,蔿贾同叔敖别了孙母,来到郢都。且喜蔿贾有几个故人皆是当权执政,蔿贾一一拜谒,要他荐用叔敖,他们也各各应允,都向庄王面前荐用叔敖。谁道他时运未逢,那庄王不肯召见。叔敖见王不用,也无怨天尤人之语。其时,有一人叫做沈尹茎,相与为友,十分契合。那沈尹茎也是个耦世接俗之英雄,说义调均之辨士,因见叔敖在郢都三年,他的声闻没人知道,修行不得上闻,甚慨其不遇。一日,对了叔敖道:“吾与子谬称相契,凡我辈求名觅利,当识务见机,不可徒俟终日。子抱济世安民之略,楚王不能召用,乃命也。然子有如此宏材大度,何患不致身朝廷。今日偶尔失时,少不得指日登荣。”叔敖道:“子为何亦将小弟过奖,为今之计,恰待如何?”沈尹茎道:“为今之计,无如隐耕。”叔敖道:“弟亦有此心,但恐身名不彰,老衰随至。”沈尹茎道:“子方壮年,何自便怀此患。但目今宰相虞丘子是个老奸,妒贤嫉能,贪据高爵。惟有楚王宫中一位樊姬,是个贤能慈圣之妃,知子才华,必然钦取入朝,大用于世。”叔敖听了此言,方才决意,往隐海滨,遂与沈尹茎作别前行,同父蔿贾回到家中,一同母亲移居海上,耕读相继。无聊之际,即往海边闲游。那海水接天一望无际,好大观也。有七言律诗四首为证:
其一:洪澜沆漭亦雄哉,极目游氛万里开。拊鼓竞扬川后节,登高更见大夫才。
胸中云梦惊涛泻,袖底长风擘面来。清汉蓬莱真可接,白云流入掌中杯。
其二:高原远望独嵯峨,眺入空冥丽藻多。霞结蜃楼初沃日,风清鼍窟不扬波。
秦王神石随波动,天女明河揽辔过。况有荆山灵迹在,悬崖何必姓名磨。
其三:截岸回风生紫烟,双幡奚带日华鲜。急传太岳中原秀,坐啸沧溟半壁天。
酬酒鲸波春练静,抽毫鲛客夜珠悬。从今海若夸奇胜,不数玄虚潋滟篇。
其四:云旗容与礼朝宗,雪立银涛压远空。三岛菁葱亲剑舄,一尊烟雨破溟濛。
西京矫矫循良传,东海泱泱大国风。勺水亦知归澥渤,龙门尺五迥难通。
却说孙叔敖隐于海上,就与海滨邻人结了婚姻,完了家室。数年之间,父母早已双亡。那楚国的执政令尹虞丘子也知叔敖之名,今隐而未仕,不曾荐举,自觉得非相国体度。你道却是为何?凡是执政的人,全要招贤纳士,分理庶务,所谓一人肚里没有两人智的意思。所以,虞丘子虽是个贪荣恋爵之人,况三代而下,无人不好名,无人不求誉。这虞丘子不惟要在楚王面前讨好,甚要示与国人一种甚大声名。因此,就立意要举荐这孙叔敖了。虞丘子既是一位令尹,那楚庄王坐殿之时,不消说不离须臾片时的了。这日,庄王便问虞丘子道:“近日朝政清宁,赖卿之功。未识民事若何?可一一奏与寡人知道。”虞丘子道:“百姓赖主公洪福得以粗安,但臣有一事上达。”庄王道:“卿有何事,可即陈来。”虞丘子道:“目今楚国之政,仅称粗安,非大治也。臣闻奉公行法可以得荣,若能浅行薄无望而登上位,如此者不名仁智,枉求显贵。臣今已做十年令尹,国不加治,狱讼不息,处士不升于朝,淫祸不绝于路。臣今处令尹之高位,可谓妨阻贤能,素餐尸禄,贪欲无厌,臣罪滔天,当付天理。”楚庄王道:“即做令尹有甚么不好,反如此引罪弗遑。但不知外面有何处士?”虞丘子道:“外面果有一人,姓孙名曰叔敖。喜他秀丽多能,性又无欲。君若举之,授以国政,必使国益富强,民益归附。”庄王道:“子辅寡人得为中国之长,令行绝域之臣,遂伯诸侯,非子力而何,卿且退回,不必固为逊让。”虞丘子只得退去,有诗为证:
退朝文武散,宝殿夕烟深。香烬梅花片,月来竹叶阴。
佩环风外响,箫管阁中吟。犹喜边疆静,曾无戈矢侵。
庄王回至宫中,樊妃即来接驾。那樊姬是一位宠爱的妃子,且又知书达礼,非列国侯妃可比。见了庄王便问:“今日主公何故罢朝甚晚?”庄王道:“偶与贤相讲谈,不知天已暮矣。”樊姬道:“贤相是谁?”庄王道:“是虞丘子。”樊姬听言不觉掩口而笑,庄王便问道:“何故好笑?”樊姬道:“妾幸得侍巾栉,尚不欲擅爱专贵,又荐才色如妾者数人。今虞丘子为相十年,未尝进一贤智,是其不忠。即有能人他未曾相识,是为不智。安得名为贤相?”庄王听其所言不是泛常说话,心服其量,默然不答。次日,虞丘子入朝,庄王就将樊姬言语说与虞丘子得知,虞丘子方蒙悔过之心,力辞令尹让与叔敖,庄王不得已而从之。即日,遣使到海滨迎聘叔敖。却说孙叔敖自亡过了父母,又经三载,生下一子,将及周岁。一日,正在闲步,忽见使者临门,叔敖问其故,使臣道:“令尹虞丘子特荐大贤,奉楚王之旨,前来聘请,以代令尹之职。”叔敖道:“卑人才凉德薄,虽欲为政治民,但不能负此重任,乞台下转致楚王,伏乞另择贤者。”使臣道:“楚王求贤之命已下,或足下到都自行辞谢未为不可,如命不才代陈,却不辜了楚王来意?”叔敖见他说得有理,无有推托,只得应允,当晚款待使臣。次日,一同来到郢都,使臣引叔敖进见楚王。楚王道:“令尹虞丘子志甘怙退,荐卿代职,卿可即日到任,以柄寡人国政。”叔敖奏道:“臣闻臣子之道,无不以小至大,从卑至高。但令尹之政,为一国之元辅,岂初任可堪?况臣劣德,实不能称,谨奏辞之,伏乞另选贤才,庶不负吾主重望。”庄王道:“寡人慕卿已久,不必固辞。”叔敖又辞了两次,庄王坚执不允,只得拜命受职。其时,庄王即将蕃地三百余赐与虞丘子收管,号为国老。那虞丘子即日解印辞朝。后人有一首诗赞道:
一从赠策去承明,十载相依鸥鸟盟。登阁久闻推水部,裂麻曾讶过阳城。
风生池草添春句,雨滴红篱带楚声。争恨空闲断鳌手,反令烟水一舟横。
孙叔敖一面差人迎接妻子入郢,一面择日到任。其士夫百姓衙役人等闻知孙叔敖做了令尹,人人欢喜。真是一朝富贵,果然应了沈尹茎的口了。到任之日,只见贺客盈门,亲戚朋友无不毕集。这贺客中有一人名曰孤丘丈人,这丈人可是生得:
形容奇怪,须发飘颻。身上穿的是鹿皮之衣,头上戴的是白布之帻。今日原为庆贺,他却视作吊丧。出语甚危,抱衷自远。真是无名而隐,果为有托而逃。
那孤丘丈人全无贺拜的说话,且多吊唁的口颊,乃道:“仆闻人有三利,必有三患。子可得知么?”叔敖蹙然易容问道:“小子不敏,何足知之,愿闻其说。”丈人道:“爵高了人要妒,官大了主要恶,禄厚了怨要归,是以特来唁吊。”孙叔敖道:“既承大教,心中极感。但叔敖从少有志,誓愿吾爵益高,吾志益下。吾官益大,吾心益小。吾禄益厚,吾施益博。岂不免于三患么?”丈人道:“善哉。言乎尧舜其犹病诸。”孙叔敖道:“丈人太赞了。”丈人道:“仆更愿子终守是言,勿忘,忽忘。”临别之际,又道:“楚有优孟,是天下有心好人,多能美士。子既为相,可善待之。”叔敖道:“谨领台命。”遂与众位贺客一拱而散。这孙叔敖相楚三月,施教导民,上下和合,政缓禁止,吏无奸邪,盗贼不起。秋冬之际,劝民入林樵采。春夏有水,各得其便。民皆乐生,及至期年之际,楚国大治,庄王愈比虞丘子在位之时声名益震,国倍富强。有诗为证:
只道当时霸列侯,何期此日更难遒。旰宵莫惜调元手,消受青编一笔留。
却说叔敖之妻穿的衣裳不用绸帛,叔敖骑的马匹不食米粟,常乘了栈车,坐了牝马,穿了羊羖之裘。这不是叔敖勉强,正见其性无欲之所。那从者那里知晓,一日便问:“车新则安,马肥则疾,狐裘则温,何不可为,直令自苦。”叔敖道:“吾闻君子服美益恭,小人服美益傲。吾无德承受,是以不为。”从者闻言,无不心伏。一日,叔敖猛然想道:“当日孤丘丈人曾说楚有优孟,是天下有心好人,要我善待。这是长者之言,我怎么就忘了?他便无求于我,我却必须去访他才是。”随命备了车马,来到优孟之门。优孟出迎进内礼毕,便道:“草茅之户不识相国何事到此?”叔敖道:“下官谬承主上重委,愧无德政,食禄有愧,特认高贤,求教为治之法,伏乞不吝大教是荷。”优孟道:“不才幼无所学,百事无成,致于为政治民之本,未识毫末。乃辱公相远临,罪难胜数,如有他事见委,则不才赴汤蹈火所不辞也。”孙叔敖见他语言慷慨,果信是有心好人。然优孟未必不知治民之政,因见叔敖为政大治,似不必与言,总说出来,亦不外叔敖所行,故此只推不晓,也是他的乖处。叔敖只得辞别而归。未几叔敖忽然有疾,将死之夕,戒其子道:“庄王尝要封我地方,吾再不肯受,今我死,王必封汝。汝切不可受肥饶利地,那地上若有肥利,众必所欲,决来相争。那楚越之间,有地四百户,名曰寝丘,地多瓦砾,名又不美,汝若得之,缓缓耕锄,亦可致美。但我死后,汝若贫困,可往见贤人优孟,他是我的契友,你去见时,说是叔敖之子,决有分晓。”嘱罢食顷而故。有诗为证:
甲兵在腹肃膻腥,共羡蓬莱处士宁。日丽五花春正永,霜清三尺夜无扃。
遥倾北斗迎仙籁,忽讶东方隐岁星。最令讣闻人罢杵,名山何处不留铭。
却说孙叔敖亡后,庄王不曾封荫。因叔敖为政清廉,并无蓄积,果然数年之间,其子贫困异常,也不肯为非作歹,终日到深山穷谷之中采樵为业。一日,入山砍柴,到市上易米,却好遇着优孟,便放下柴担,与优孟作了一个揖。优孟问道:“子是何人?”其子道:“我乃孙叔敖之子,吾父临死之时嘱咐我道,若遇贫困,可往见优孟,故此遵父遗言,冒犯老叔。”优孟道:“我向蒙令尊错加青顾,自当补报,你且到我家中。”其子只得挑了柴担随行,优孟引至家中,便道:“子且在此住下,我自有个计策。”其子道:“未曾禀过老母,不便在此久住。”优孟道:“汝回去说了就来。”其子闻言即担柴回家,告知母亲,复到优孟之家住了。只见优孟每日里走进走出,或时摇摆,或时惊怖,或时嬉笑,或时震怒,或时把镜子照照,或时把衣衫整整,如此了半个多月,便问其子道:“你看我的举止动静可有些像你的父亲么?”其子道:“不甚像。”优孟道:“你父亲是怎么态度,如不像的所在,你可说与我知道,待我好学。”其子道:“学他何故?”优孟道:“你莫管他,只说与我便了。”其子道:“吾父行步不猗斜,惊怖无畏恐,笑不轻发,怒中有慈。”优孟听了道:“是也,是也。管取俺这优孟似与叔敖无异。”于是学了一件,声音果然纯熟,无一些差错。然后学一件笑貌,要笑装出许多轻重疾徐之声,又恐太骤,又恐太缓。及要学貌是第一件难事,幸喜优孟的面貌也生得清秀,与叔敖相近,学时频频照镜,自朝至暮,自暮至晓,周而复始,着实揣摩,到了岁余,竟与孙叔敖无异。因为习成了叔敖的嬉笑怒骂,不觉把个面颜也竟像叔敖了。一日,优孟做模做样,问其子道:“我今日可像你父亲么?”其子抬头看时,吃了一惊道:“与吾父在生俨然无二。”优孟道:“事成矣!”又问其子道:“汝父临终还有何说?”其子道:“吾父临终嘱侄道:‘父死,主必有封,但不可受肥饶利地。若有肥利,众必所欲,决来相争。惟楚越之间,有地四百户,名曰寝丘,地多瓦砾,名又不美,若得之,优游耕锄亦可足食。’若贫困时,要我往见老叔,此外并无他言。”优孟道:“我知道了,但不知令尊在日出入朝门所戴之冠、所着之衣还在么?”其子道:“此是父亲所遗,虽贫至彻骨亦不轻弃,焉得不在?”优孟道:“你快去取来。”其子不多时将叔敖平日用的衣冠取到,优孟将来穿戴在身,又问道:“可像令尊么?”其子道:“穿了此衣,戴了此冠,越相像了。”正是:
变拙为巧,弄假成真。如生容貌,似再笑颦。清觞醉玉,绛烛烧银。以游以说,必喜必亲。
次日,优孟仍旧穿戴了这副衣冠,直到朝门之外,人人都骇为孙叔敖再世。因此宫门之中,无人拦阻。优孟直至殿前,适值庄王在那里饮宴,优孟便去举觞为寿。庄王及群臣看了都道:“是叔敖再生,却认不出真假。”庄王问道:“卿是何人,莫非叔敖再生么?”优孟道:“非也,臣名优孟。”庄王道:“何事到此?”优孟道:“圣主在上,草茅之士,无有不愿亲近,但咫尺千里,无由入见。今臣赖与孙叔敖同貌,得无拦阻,遂得称觞献寿,臣一生志愿足矣。”庄王见他语言有度,却也留心,便问道:“卿有叔敖之丰采,必有叔敖之才德,寡人欲授卿为令尹,以代叔敖之政。一则寡人如日睹叔敖,二则寡人得贤士佐理,不知卿家之意若何?”优孟道:“容臣回家与臣妇商议,三日后当来复命。”庄王应允。到了三日之后,优孟复来,庄王道:“妇言如何?”优孟道:“妇言慎无为楚相。”庄王又问道:“何以言之?”优孟道:“楚相非不欲为,如叔敖的前辙,可为寒心。”庄王道:“为何?”优孟道:“他尽忠于楚,致王以伯,今死未及十年,其子甚贫,无立锥之地,贫困负薪,以为饮食。若为相像了楚孙叔敖,不如自杀。”因歌道:
其一:山居耕田苦,难以得食。起而为吏,身贪鄙者。余才不顾耻辱,身死家室富,又恐受赇枉法,为奸触大罪,身死而家灭,贪吏安可为也。
其二:念为廉吏,奉公守职。竟死不敢为非,廉吏安可为也。
其三:楚相孙叔敖,持廉至死。方今妻子穷困,负薪而食、不足为也。
庄王听他歌完,甚知优孟以啸傲谑浪之才,兼且说得叔敖妻子苦楚,不觉有动于心,便道:“寡人过矣。”乃谢优孟指引,免陷于不仁不义。即召叔敖之子,封与膏腴之田,其子辞之,愿封寝丘。庄王深嘉其子之贤,即以寝丘四百户,使奉孙叔敖祭祀,其子欣然谢命出朝,与优孟作别。其时,庄王欲封优孟之官,优孟再三辞谢,不肯受禄。庄王凡值节届朝贺政事,就去召优孟商议。这优孟亦替庄王做了许多好事,又与叔敖之子时复往来,源源不绝。你说是楚相孙叔敖,若无杀蛇埋蛇那一番功德,险些儿绝了血食,只因有此阴功,其后祭祀之礼,取给于寝丘之中,十世之余犹然未止,正是一个阴骘之券。后有人赞道:
孙叔敖,才望高。为楚相,忠直饶。骑嬴马,拥敝袍。妇尚俭,子采樵。
逢优孟,浩愤消。荐朝陛,歌韵挑。庄王悟,不崇朝。重赍予,名姓标。
总评:叔敖为相,不作威福,又且齐得失,一生死的是达人行径。岂若曹瞒分香卖履,在那易箦之时,观乎孙令尹临死,犹戒其子无受利地,诚哉其达人乎。
又评:人情日久见交谊,死后知今,观优孟的乎不差。但他学叔敖衣冠,而见楚王,浑是一出耍笑杂剧。然非虞丘子之识人,叔敖妻、子之贫困,庄王之纳谏,则何以显其长耶。
卷三十八 杨子取为我
杨子取为我,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。
皇古风既邈,蒸黎亦鲜鞠。人各自为家,浸失其淳朴。
恩谊日亏丧,世路渐云蹙。胡彼须眉徒,甘乏同仁目。
径行弗宏施,何以号爱育。嚣俗畴训齐,言之付恸哭。
这一首五言古诗,因见世上的人,在那党里之间,不能循分揆理、广近人情而作。所以,有心救世之人,不得已托之吟咏,冀其万一省悟,还可将他的怨艾之词,为民轨则。因而遍及九州四海,莫不鼓舞作兴其至善,深自洗涤其前污。凡彝常伦典,内外亲疏,事事物物,疾痛疴痒,无一毫不与他相关,无一刻不把人在念。如此行为举动,自然狱讼衰息,民无兵革,看那风声之覃布,更有谁人不启人伦相恤之思,蕴义生风之感。纵有那些不长进、不学好、不习正道的,异言异服,高谈阔论,过都历邑,托意玄虚,将化俗说做乱邦,将至亲弃如陌路,不屑与君子来往,时流晤聚,专要扳今吊古,咤鬼为神,把那等庸夫愚妇,侧耳悚听,拱手翘足,供其使令,宗其风教,一以传百,百以传千,至于亿万不止,你说我赞,家尸户祝。虽有严刑峻法在前,这好异喜新之人也甘受之而不辞,此其首罪之夫,真真可恨。如今却说一人,也是有恁般习气的,他却力创偏诐之论,险怪之谈,究其身不过是一个匹夫,有甚么奇材大德,可以传芳百代,仪型多士。他一味自以为是,把其相貌之间隆如山岳,心思之际幻若风云,视人就如草芥,视己俨然异宝一般。又要诱人以泰处,不可强求其未然,尤不可泛施其晃晃。但宜蚩蚩而食,贸贸而游,被发而歌,箕踞而息,不必合情顺理,博施济众,便可终其天年了。你道这等样的人,立意如此,毕竟他的传授之师的系何人?据我看来:
夸论浮辞靡向方,生来不复轨庸常。只今借讯谁贻教,抑托洪胎继伯阳。
这人姓杨名朱,乃是老子的徒弟。这老子姓李名耳,表字伯阳。他的母亲曾见日精下落,恍如流星飞入口中,因而有娠,直至七十二年,在那陈国涡水李树之下剖其左腋而生。斯时,李母无婿,这老子指着李树说道:“此为我的姓氏。”故此姓李。其降生之际,须眉皓然,因号做老子。遂受元君神图宝章,变化之方,及还丹伏火,水汞液金之术。所收弟子甚多,但其宗门以清空虚渺为教。故此杨朱在他的门下多年,习惯了那蠲邪去累、澡心雪神的说话,不言便罢,若一开口就是动静生死,性命寿夭,是非逆顺,安危去就,衰乐荣辱等语。你道人所重的不过是这些事体,自然闻之者心醉,听之者志昏,附和的既多,忌恨的自然不少。所以,这杨朱在家也有妻妾,也有兄弟,也有田园,只是一味好奇,十分自是。偶然一日,杨朱静坐在家,思量道:“吾师老子,他平日教我积行立功,累德增善,虽云好事,想将起来,人若好此存心,未免将利益散与他人,岂不损了自己,甚么要紧,不若依了那伯成子高的言语,不拘亲戚,交游起居饮食,任己之意,只自减省节量。若有芥子毫毛之物,值得几文钱的,宁可藏之于己,或疗饥寒,或资朝夕,断不可公然挥洒,视为等闲。况伯成子高,舍了国位,甘心隐耕,这是他不以一毫利物的老主意,至今朝野之人,孰不传诵。我虽学于老氏,其实事在人为,且变其所教,也如子高之为,亦有何难?落得受些便宜,也好放心乐志。眼见天下的生民,再没有一个休息的日子,只为了寿,为了名,为了禄位,为了货利,有此四事,便动了个畏惧之心。不畏鬼便畏人,不畏威便畏刑,甚至人鬼刑威无所不畏。这样的叫做遁人。吾今若不逆命,何必羡寿。若不矜贵,何必羡名。若不要势,何必羡位。若不贪富,何必羡货,岂不做了一个顺民。若忠不足安君,适以危身。义不足利物,适以害生。这是吃紧要立见的第一件大事。吾志已决,不如撇了妻妾,弃了兄弟杨布,离了园亩,随心所往,访求同志,以传吾道,劝得一人是一人,劝得一国是一国,有何不可?”正是:
欲宣厥道邈愁予,犹喜天涯可命车。直似涂山劳探访,宁同泗水任趑趄。
怀声有感慵栖里,尚异多端俟著书。不识今能惬志否,只愁前路少吹嘘。
却说杨朱立起身正要整饰行装,打点游说的声口,不意兄弟杨布匆匆走近前来。相见已毕,便道:“看兄长面有行色,却往何方?”杨朱本待回言说其始末,心中忽转一念道:“布虽亲弟,与我便是两人,万一要随游他国,路上未免饥餐渴饮,我岂可不与之相共。若与相共,便要伤惠,我且权辞答之。”乃应道:“我不往甚么所在。”杨布道:“既然兄长清闲,弟到有一言奉启。”杨朱道:“贤弟有何说话,就请指教。”杨布道:“弟有一件大惑之事,欲求兄长解释。”杨朱道:“何惑之有?”杨布道:“今日偶遇一人,其有的年纪,出的言语,抱的才华,生的容貌,就如兄弟一般。及至他的寿夭之数,贵贱之分,名誉之处,爱憎之际,又迥乎不群,俨然与父子相似。如此绝奇之事,岂不惑乎?”杨朱听言,便触起他的不肯为人,专要为我的念头,应道:“这个事体,皆因坚执了个信字,又因不肯将自己珍重,弃之浑如敝屣,不论好歹。说道人物一体,以往来出入,忘了个独字,各任其心性而行,故尔不同了。”杨布听言,不解其故,又问道:“兄长如何说坚执了信字,常言道人而无信,不知其可。今兄长何不明言,开我聋瞽。”杨朱道:“虽是这个信字,却不是人而无信的信字解说,乃是信其自然之信。凡人莫不有命,今人昏昏昧昧,纷纷若若,随其所为,随所不为。日去日来,孰能详察。然而做人能信了命便无寿夭,信了理便无是非,信了志便无逆顺,信了性便无安危。人人都坚执其信了,只因不合此理,所以人就过用其口口之心以博贵贱名誉,殊不知爱憎寿夭亦从此致,便有非殃及身,奇祸及己。总不如独之一字为妙,能守其独,何患无福。贤弟若能依我行之,就是天地间至人,为举世效遵,趋之如市。岂有动若机械,不知居止,情貌尚有所得哉。”杨布闻言略会其意,便道:“兄长之言,未为无据,姑俟释之。只今还有一事,兄长亦能秉其独而不为动念么?”杨朱道:“也要看其独之何如?天下有独,亦有不独之独,正所以谓之独也。”杨布道:“季梁与兄长素为相知,闻他疾病已有七日,沉重非常,业已大渐,似无起色,兄长果能恝然不顾,听其独有重疾么?”杨朱道:“原来季梁有疾,尔何不早言,吾当视之。”遂与杨布作别,独自出门已到季梁住所。正欲入门,只听得堂中哭泣之声。杨朱听得哭声之哀,只道季梁已死,急急走入中堂,看见季梁之子正走下阶,杨朱询问所哭之故,其子告以:“父病将危,所以恸哭,今欲延请医巫,幸遇老叔光顾。”杨朱道:“且同我进来,一看汝父。”其子应诺连声,引杨朱到了父榻之前,尚自哭声未彻。那季梁虽然病笃,眼光尚然清洁,一见杨朱,便呼道:“汝为何此时才来看我,汝不见吾不肖子么?”杨朱道:“令郎在外请医命巫,今环守在侧,其效呱呱之啼,何不肖之有?”季梁听言晓得杨朱讥诮中带着宽慰的说话,又对杨朱道:“汝善歌,当以歌晓尔辈,庶不失半生相与之情,不然子欺我至矣。”杨朱听言,只得应声歌道:
天其不识,人胡能觉。匪口自大,弗蘖自人。我乎汝乎,其弗如乎。医乎巫乎,其知之乎。
据杨子歌中之意,是说人之在生,连天也不知其生,即我也不知是我,要生自生,要死自死,医巫何繇而治的意思。季梁听歌,便对其子道:“歌中之语,汝能解乎?”其子恐怕父亲增怒,只得点头拭泪。季梁始觉宽解,杨朱亦拂衣而回,自想:“我杨朱平日颇寡交游,今世止有季梁是吾契友,他又不久身逝,斯道岂不泯没无传。然吾亦不甘老死牖下,我久有出处传道之心,何不趁此遨游,自沛以及梁、宋,或者有人从我之教,也不枉了我这点良心,不减了这段大道。”随即收拾行囊,别了妻妾兄弟,惟带一个门人、二个童子,离了家乡。自沛中取路前进,少不得夜宿晓行,登山涉水。那知一路行来,并无个问道之人。那杨朱好生没兴,他却自以为高,睢睢盱盱,神驰于目,仰天延颈,顾望横瞻。正行之间,忽然云霄之际有一道异光。但见:
非烟非雾,似织似匀。郁郁葱葱,缭缭绕绕。半空中构出蜃楼凤阁,一望处描成雉尾虬髯。狎猎势堪矜,赛壮士刺秦王。噀起了白虹万丈,陆离光甚异。比天女戏投壶,泼出了赤电千寻。曾闻佳气中,必有异人来往。要知寰宇内,岂无道者过从。
此时,杨朱立住了双足细细观望,却是一股紫气,直贯天门,偏生那股紫气起于梁界。杨朱心知此中决有个练性修真之侣,耽山玩水之人。说罢,仍偕弟仆同行,未及数十里远近,早是梁国境上。杨朱无暇观其景致,但望紫气而行,劈头与老子相遇。那杨朱因看天上紫气,却被老子先见,认得杨朱,正待呵责,未曾出声,杨朱慌忙趋揖,连道:“失瞻,有罪。”其如老子立在路中,仰天叹道:“始以汝为可教,今则不可教也。”杨朱闻言,茫然自失,不知其故,再三请罪。老子怒犹不解,抬头见路旁有一舍宇,见有家公炊煮,舍者行动,知是卖饭之家,撇了杨子,径进里边,聊且饮食治枵去了。那杨朱只得膝行到老子之前问道:“弟子杨朱,不知所有何罪,乞示其详。”老子道:“汝知有己,不知有吾,奈何仰瞻不止,巧饰盛德之容,岂不知太白若辱乎?汝既若此,谁复与汝共居?”杨朱蹙然变容,再四谢过。然后老子与杨朱分别,又不知往何处去了。惟有杨朱同弟仆在舍,心中虽悔,只是不改,便思量道:“我既到此,就谒见梁王,也是个教人为我的机会。”随即向舍者道:“吾姓杨名朱,是适才那老子之徒,胸抱奇略,来谒梁王,虽有弟子仆从,路径不熟,烦你传报梁王则个。”那舍者也是个好事的人,一闻其言,即便与他家公说知,径自传报梁王去了。那梁王是一国之主,正要招贤纳士,讲些富国强兵之事,又好沽名钓誉,相传是高怀大度之君。以此缘故,其时王侯卿相凡遇远近来的英儒辩士与夫一技一能之人,莫不延揽款迎,倒屣相见。其时梁王闻知杨朱求见,便欣然传令舍者快请入宫。那舍者:
忙传国主命,返舍请先生。知是人常态,趋承不敢停。
却说舍者刚走入舍来,那家公便问道:“主上可要见杨先生么?”舍者道:“主上闻知大喜,特着我来请入朝去。”家公听言慌忙答道:“杨先生尚未用膳梳洗,汝快去造饭来。”舍者应命去了。那家公全不是始初的礼貌,亲自洒扫一榻儿地面,将一领新席儿铺了,请杨朱安坐,又催促其妻,亲执手巾梳具,走来伏侍杨朱。有一烧火的小厮,看见家公婆如此敬重杨朱,也走近杨朱看看,那家公叱道:“杨先生在此,你这腌腻身体来此则甚,还不快走。”慌得那小厮急急躲避在灶脚下去了。不一时,吃过早膳,整冠束带,送这杨朱入朝。那梁王下阶相迎,迎入客位,叙过寒温。梁王道:“敢问先生要治天下,何道为先?”杨朱道:“此事甚易,君欲平治天下如运掌相似。”梁王道:“先生何故,说得恁般容易,我想登兴绝业,坐臻弘化,非有经纬之通才,扶持之钜术,不能稍建其功。今先生在家,闻有一妻一妾尚不能治,三亩之园尚不能芸,何故大言乃尔?”杨朱道:“大王能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夫牧羊之徒,驱羊而群,使五尺童子荷棰而随之,欲东而东,欲西而西。若使尧牵一羊,舜荷棰而随之,则不能前矣。且臣闻吞舟之鱼,不游支流,不集污池,何则?其极远也。黄钟大吕不可从烦奏之舞,何则?其音疏也。将治大者不治细,成大功者不成小。大王何不知之,反疑臣言为非,是则朱所未解。”梁王听言心中便有些不悦的意思,及至杨朱再要开口,申其辨说,争奈梁王绝无再问之意,默坐良久。那舍者只道杨朱在朝,怎生的受那梁王宠礼,潜来相探,那知有如此光景。少顷,杨朱辞了出朝,没意思得紧,气闷闷仍入舍来,情怀抑抑,见席便坐。弟子见杨朱入舍,正欲问梁王相待如何,只见舍者将杨朱一推,杨朱不曾提防,早被他推在地上。杨朱道:“我要就坐讲话,你怎么将我推开?”舍者道:“大王宫里去请坐,我这席上不好屈辱你。”口里唠唠叨叨,手里把席子卷起来了。那家公尚不知就里,大骂道:“畜生休要无礼,他是大王的贵客,你怎么与他争席?”舍者道:“看嘴脸如今怕要做逐客了。”家公道:“原来如此,请出请出,我家居止窄狭,无处扳留,各请方便。”杨朱受他奚落了一场,只得告别,与弟仆出门,便道过宋。有《西江月》词为证:
未遂隐情为己,翻为浪荡孤踪。可怜黄鸟赋刚终,又早去梁过宋。
冷落征途况味,萧条絮雨西风。不知知己几人逢,只怕都成残梦。
却说杨朱到了宋国,自念梁国不曾得遇,此处决有个机会。终不然天生杨朱自应有用,难道就如此结果,毕竟行得我的教时,方可回家。其时,天色已晚,杨朱自从受了舍者争席之气,惟恐时运不济,命途多舛,又遭若辈。只得立在市中,指望他乡遇故知。那诓斜阳天淡,烟霭微茫,杨朱着了急,要觅宿处,仓皇四顾,惟恐遭人凌辱,又失了为我的本愿。看见道旁有一个旅店,门口一个匾额写道“逆旅”二字。那杨朱看了心中不乐,舍了这个逆旅,又没个歇处,不若权且宿下。只是从来的寓所,或有叫做仕馆,呼作客旅,唤为羁旅,从不曾见有这旅馆称之为逆的。吾想逆旅不顺之名,但不知何所取义,如今且自进去。便唤弟子仆人同进店中,逆旅人一见杨朱问其姓名,遂留在上房止宿。不诓逆旅人也有二妻,那杨朱觑见其妻,有些异样。一个甚美,一个甚恶。那美的语言举止,觉得轻佻狂荡,不十分尊贵。惟有这恶的倒有些痴福,大模大样,甚有闺范。这杨朱心窃疑之。到了次早,细问其故,逆旅人答道:“先生问我,我实不知那美的自美,恶的自恶,吾安能细知其可否哉。”杨朱啧啧称善,又道:“敬闻命了。”忙呼弟子,可谨佩其言。少顷之间,逆旅人报道:“敝国禽子知先生在此,特来相访。”杨朱就晓得他是墨翟之徒禽滑厘了。平生学问专尚兼爱。与我这为我之道相反,今日知我在宋,前来相访,必有甚么说话,只索相见。正是:
游旅多艰阻,谁邀禽子来。谈心或暂合,握手亦奚猜。
燕聚他乡乐,萍飘此道衰。还愁不入耳,枉令舌饶开。
却说禽子看见杨朱出来相迎,躬身趋对,并入中堂坐下。杨朱道:“久慕足下大名,今日何幸光降,不识尊师墨夫子今在何方,直敢劳吾子过我,敢有甚么见教?”禽子道:“吾师乃天下善人,他日欲济世利物,那里有心情闲坐在家,眼底因楚人构难,往彼去说罢兵,故此小子得暇奉访。”杨朱道:“原来如此,只是恁般劳苦,恐非利己之道。”禽子道:“今世人情虽要利己,想来还该利人。”杨朱笑道:“若利于人,怎么还利得己来。足下既肯先施惠降,倒不如随了老朽精求其理,以度韶华、安性命,亦是生人良策。”禽子道:“此策虽良,但小子幼而学之,壮则行之,安有以立谈之顷,遂背其师之理。今日看来夫子的身上,毛发尽多,天下贫人甚广,只要去了夫子身上一毛,济了天下之人,夫子你也肯乐从,不稍吝啬么?”杨朱道:“毛乃吾身之物,固不忍拔下,然拔之亦有何难?只是世界广阔,人民众多,大事有冠婚、丧祭,小事有衣服、饮食,无财不可为悦,有计没处施为,岂可一毛之微便可济世?”禽子道:“假使拔夫子一毛,果能济天下之人,夫子可为之么?”杨朱道:“一毛亦吾身所有,即能利天下,吾所不为也。”禽子道:“假借言之,又何推诿?”杨朱听其所言,分明来到这个所在,要与我作难的了。我若再与辩论,必然被他驳倒,到不如存神卷舌,别处寻人化诲,何必恋着这个不知好歹的禽子。他便不肯应他。禽子亦知杨朱辨说已诎,不待开言,竟自告退。杨朱亦不款留,弟子道:“夫子所之,不合吾道。恐有穷时,何不舍宋游鲁,也好观览山水,兼且不为株守。”杨朱道:“此言有理。”即日辞了逆旅,竟向鲁国而去。有诗为证:
枉用心劳枉用说,昕夕奔忙梁宋彻。心知漂渺在何方,踌蹰去住成呜咽。
古道凄凉日易斜,游装萧瑟回肠折。望国云迷路尚遥,不禁露宿溪流啜。
劝君种惠近时趋,莫耽狭量专孤孑。浮生有几生世间,堪令自与人伦绝。
在路奔波,巴到鲁国,恰好是日孟氏大夫乘车出游。那孟大夫原与杨朱有旧,他在车中看见路旁站立的是杨朱,疾忙下了车子,携手慰劳,共载回家。杨朱私喜,此番来的采头甚好,又不须另寻客舍安身,就在孟氏家中为寓,这又是极便宜的事,他心中好不快乐。当晚炙上灯火,安排洗尘酒筵,一宿无话。到了次早,孟氏出来赔话,因问道:“不佞近看当今的天下,有那一等人不问智愚贵贱,辙要好名,却是何故?”杨朱道:“只因人为了富,所以如此。”孟氏道:“既富了为何还不肯已?”杨朱道:“人患不知足,若是有了富时,唯恐人来算计,或不能常守此富,非贵为卿相大夫,便难把捉。所以人既有富,这贵是断不可少的。”孟氏道:“其人业已富贵,美衣玉食,也就够了,何故还不肯已?”杨朱道:“人生难免无常,一朝气断咽喉,便有亿万金赀也成乌有,所以那富贵的人极其怕死。”孟氏叹道:“死生有命,富贵在天。既然数该长逝,何必复为其名。”杨朱道:“大夫有所不知,死的是他一身,尚有子孙,他怎么割舍得不为子孙沾些声誉。”孟氏道:“先生之言,我所不知,这名之一字,又何益到子孙?”杨朱道:“为名的焦心劳思,殚虑耗精,博得其名在青史之上,留传人间,不要说是子孙,就是宗族亦被其泽,就是乡党亦兼其利。”孟氏道:“原来如此。还有一说,常见为名的也有子孙极其贫贱的,此则何故?”杨朱道:“皆因其先好了廉便要贫,好了让便要贱。所以那管子相齐,看见桓公好淫,他亦好淫。桓公好奢,他亦好奢。真正的志合言从,道行国霸。身死之后,管氏而已。至于田氏相齐,又比管氏不同。君若盈彼就降,君若好敛彼就好施。百姓社稷都归掌握之中,遂享齐国之祚,子子孙孙至今不绝。所以有实无名,有名无实。这个名者伪也。那伯夷岂是心无所欲,也因名而饿死首阳。展季亦为自矜贞洁,遂使宗枝稀少。如今且休题他事,只说那尧舜始初耕稼陶渔,受了多少辛苦,甫能为帝,又被瞽瞍傲象暗算,亏得二妃,免致丧亡,后来又因巡狩,死葬苍梧。大禹也是个圣君,他始初因治水之劳,疏通九河,三过其门不入。周公辅佐成王,开建周朝八百年天下。孔圣人又因周流天下,席不暇暖,车不暇停,及至死后谁不称赏。但四圣何从而知,无异于败株土块。那桀纣在生何其纵欲,死后被人毁斥非常。他也枯木土泥一般,又有甚么知觉?凭他矜那虚誉,要这虚名,身后那几茎枯骨,何从润及少许。如今劝大夫但宜将那三皇五帝之事,细细详审,自然隐显存亡,贤愚好丑,以至是非成败,再没有不如从梦中寻了觉悟的。”孟氏道:“先生之言,仆谨闻命矣。”遂留杨朱在家,盘桓谈论。这孟氏是个为仕的人,听杨朱所谈虽然有理,但为政亲民的事是要行的,免不得要沽些利国利名的名誉。故此口虽称敬杨朱,行的事全不相合。杨朱见他不行其道,又不举于国君,荐于僚友,仍如游梁游宋的光景,敬辞孟氏而归。
可胜淹滞复还家,只在修途过岁华。岂是归来弹铗意,食无鱼也出无车。
却说杨朱别过孟氏,自思遨游各国,并无投机之人,故此游兴已阑,率了弟仆仍归闾里,与妻妾相守,兄弟同处,耕锄自乐。不觉又过了数年,然而终自劝人为己之心,不能得遂,甚怀郁郁。忽一日,其邻人骤然喧闹起来,杨朱不知其故,立在自己门首,耳中听见那些人齐道:“那小童出外牧羊,忽然亡了一羊,如今快去追寻。”又道:“人少不够搜捕,杨先生家有个竖子,也劳他来,同去何如?”只见转瞬间,邻人齐来央这竖子。那杨朱心中又沉吟道:“羊是邻人的,竖子是我的,万一得了羊,亡失了竖子,岂不是利益在彼,损害在此。”意欲不允,又失了邻比好情,只得道:“亡了一羊,怎么追的人要如此之多?”邻人道:“人多些方好分路而寻,故此要借先生的竖子同往。”不意那竖子正要乘此顽耍,等不得杨朱开口,便随了邻人往那边去追寻亡羊。整整的寻了半日,争奈路岐纡曲,溪径繁多,这样的所在,休说亡其一羊,就是千百羊,也不知藏匿到那一条路径之中。邻人空率其党,与杨朱的竖子四下里搜寻,也没有一些影响,竟不知是猛兽所噬、屠贩所获,更不知上九天、入九地去了。合齐叫喊,弃舆奔走如飞。看看天色已晚,邻人只得叹了口气走回。那杨朱唯恐竖子也像亡羊,故此老等。正是:
事不关心闻者乱,望不归兮增扼腕。始信为我立见低,杨朱果成名教叛。
却说邻人走归,向前谢道:“有劳先生的竖子。”杨朱道:“可曾获着了羊么?”邻人道:“羊已亡了。”杨朱失惊道:“为何亡了?”邻人道:“先生有所不知,岐路之中又有分岐,分岐之中更有曲直,横斜无所不至,纵使善卜先知的圣师明哲,也无从知其去向。况且在小子又有何知,是以徒劳而返。”说罢辞归。杨朱闻言,一声儿也不言语,蹙然变容,掩袂而泣道:“我那羊呵,你为何迷了道路,亡在何处?皆因岐路之多,以误汝也。若驱羊之人导引尔往正道,焉致有失。不但其人引尔到他路,又且不始终顾尔,尔行者已是坌路,奈何坌路之中又有坌路,教尔越走越迷,愈行愈错。及其知道迷了路途,急欲寻归,日已暮矣,汝又不得归,望尔者又不能见,致误尔亡矣。我那羊呵!”说罢又哭。其时有一孟孙阳,虽是邻居,又是杨朱的弟子。看见杨朱为这亡羊之故,移时也不肯言笑,竟日抑抑无聊,惟自哭泣,因而诧异,便与其友心都子说道:“我看夫子今日愀然不乐,甚是怪诞。你且在此稍息,待我进去问他一个端的。”心都子道:“正宜如此。”孟孙阳走到杨朱座前请问道:“羊乃贱畜,又非夫子的所有,何必损了言笑,至今不怡,恰是何见而然。”杨朱越觉沉默,不肯答他一声,只是哭个不休。那孟孙阳愈疑,即出告诉心都子,心都子亦生诧异,共入询问。见毕,心都子请问于杨朱道:“昔日有昆弟三人,向齐鲁道又同着个师父所学的都是仁义。这件事夫子可知之乎?”杨朱道:“不知。”孟孙阳又道:“及其归日,父问道,仁义之道何如?其伯子道,学了仁义能使我爱身弃名。问到仲子,那仲子又是一般见识,应道我学的仁义使我杀了身去成名的。这也奇了,不意这叔子更奇,答道伯兄仲兄之言俱不以叔,我学的仁义使我的身名俱得完全。我想这昆弟三人三术,又极相反,不知何故,又同出于儒。这件事不知孰是孰非,敢乞夫子向我一言,以释其疑。”杨朱道:“何必生疑?汝不见今日有人其居趾在那河滨,所习的是水,所勇于做的是浮水。况他平日间有了家室,就要衣食。既然习水,自然操舟驾橹,济涉往来之人,百口为其所利,是不消言的了。少不得有那少年英锐之人,裹粮就学不下数百,溺死的几半,本是学泅,岂是学溺。这样利害如此,你道以何者为是非。”心都子默然走出,那孟孙阳虽在杨朱之门,不达杨朱之说,反说夫子答言甚僻。私让了心都子几句道:“迂哉心都子也,何其不能复问,只好奄然退出。”心都子道:“汝不知其故,反要责我,吾闻之太真以多岐亡羊,学者以多方丧生,自古道学者非本不能同,非本亦不能一。汝奈何不识其故,枉游其门了。”所以杨朱这个为我之道,后来闻知心都子得之甚精,至今绵衍不绝。也有诗赞道:
异学传流满世中,乖违至道尚无穷。须知伦类均宜厚,何事怀安独有躬。
千古亡羊情有悼,一人鬻渡喻难终。从兹孤洁原堪鄙,末俗奚能忘大同。
总评:虽取为我,未尝损人,不为不可。但拔一毛而可利天下不为,如此臭吝,与守钱虏何异?值今触处皆是损人利己之流,杨子自是叛道之首。
又评:杨子之学虽然异端,亦不可遽没其善。如亡羊一哭,非悟者未知之也。仔细究竟起来,又毕竟替别人哭了一场。
卷三十九 晋人有冯妇者
人生抑奚事,识时者为先。所以俊杰侣,藏身空谷间。
富贵既弗系,蔬水寄悠然。蚁行与鹊起,守乎素而坚。
声名既烨烨,被宇亿岁年。苟不固其志,而欲骋浮颠。荣辱分瞬息,危哉没齿愆。
这一首五言古诗,单说天下有须眉的男子,在那平常居处之间,不拘事之大小,物之难易,偶一为之,就当知止。切不可贪了功,嗜了利,轻举妄动,肆意胡为。若是沾了在身,不过沽着些浮名浪誉。希图那市井之侣,郊遂之人,争为羡慕传诵,如此之徒,彼一时虽有些些建立,不过是勉强而成。自道有许多妙处,那些附和之辈,自然来认为真实君子,信为忠厚长者,孰不敬而仰之,师而事之,果若得终身不改其志,也算得世内第一流之人物。就像孔门弟子赞圣人道:“夫子之不可及者,犹天之不可阶而升也。”设或过了几时,坚守不牢,固执不定,或为外物所诱,或为内患所致,便一败涂地,倏忽受戕,那智愚贤不肖之行,仍旧和盘托出。智者是智,愚者是愚,贤者是贤,不肖者是不肖。若是智人,悉其聪明,尽其机会,遇了那小变,逢了那大故,尚能支持掩饰,犹可冀于侥幸之获。至于贤人,论其生平行业,慎廉耻,知礼法,静念深维,精思极虑,不敢傲惰,不敢淫癖,即稍有微疵在身,务欲省察克治,直使其德益完,其才益茂,不肯苟安致谤,文过搅非。惟有愚、不肖的这两种人,最是可憎可鄙。他却勇于为恶,怠于为善,自暴自弃,无所不至。将那礼义都捐,身名俱坏,兀自恬然不悔,必至失其本心,乱其志气,与禽兽不差上下。故此闻其风者,贱之秽之咒詈之,不一而定。所以才显得达人知命,哲士见机。这两句说话不爽,有七言绝句一首单表其事云:
世事繇来类奕棋,不占先着不为痴。劝君守己须从正,慎勿茫然少识知。
如今且表一段愚赣之人怀了妄想,要干那世间从来没有的事体。但亏他心志坚牢,久而不变,遂得感通神鬼,毕竟被他遂了所欲,以至后世扬名。却说此人生在东周时节,忘了他的姓名,自号为北山愚公。隐居北山之下,他却轻世傲物,自耕自食,别无营求,住居一所,最是幽雅,前列一座高山,后绕半湾流水,尽可怡情荡志。忽然起了一个奇异不去的想头,道:“屋前这一座山,举目之间不能远望,觉得胸襟不快。怎么移得这座山至屋后去,不惟居址有了靠山,又且眼前空阔。”只是一时难以移动,那时他的山妻稚子也都道:“从古至今未闻有山是移得动的。既然此山碍眼,何不将房屋移转,换了向道就是门前绿水屋后青山了,有甚么不好?”北山愚公道:“不可,不可。此屋已是建就的了,还是移山的是。”就择了一个好日,告祝了山神土地,便将锄头去搜那山根。那些邻居人等闻得此言,没有一个不笑他是个愚人。这北山愚公尽他自笑,只顾每日拿了锄头,前去垦掘。看看掘了三四年,那山根越搜越深,越深越大。北山愚公道:“此山根深且大,必须添些人工方好。”各处去募雇乡人助力,那些乡人道他是件愚蠢之事,算来不得成功,并无一人与他做个帮手。北山愚公也只得独自用工,又做了数年工夫,无早无暮,单单以此为事,并无一些懈惰,也无一点懊悔,心志愈加切了。他的近邻有一个弱子,年方七岁,看见愚公立志不回,他便拿了一把锄儿,前来帮他出力。北山愚公道:“我在此用工年久,并无一人相助,你却何事这般踊跃前来助力?”那弱子道:“我闻老翁掘山二十年矣,心志不怠,故此特来少助。”愚公甚喜,就与弱子二人同掘。那时本山的土地化了百岁的老人,从旁经过向北山愚公笑道:“子知山之所自乎?天空地阔,上帝虑之,乃产此嶙峋之骨,以为撑持,虽有巨灵之臂,蜀丁之斧,此山亦如故也。子今耄矣,而欲移之,多见其不知量也。”北山愚公听罢,手捋须髯,微微笑道:“何老子之志,不如弱子之壮。我看此山从古已来如此高大,量不能再高再广。我若不能自移,又有我子,我子不能移,又有我孙。世世代代秉志不逾,安见此山不可移也。”山神闻之,畏惧不已,便奏闻上帝,上帝即命夸、娥二氏移此山置于别地。北山愚公乃得遂心。这愚公虽是个腐老,所行的亦是件妄事。亏他立志不易,遂得感动上帝,徙此崇山以遂其愿,以致书史著载他的事实,道他是个专心致意的人。你若看得势力不能中途弃置,不过流传后世作一个笑柄而已。后人有诗赞美北山愚公道:
北山高苕峣,有峰凌碧霄。猿雀林中老,烟霞谷口饶。
磴深藏古刹,虚壑跨危桥。怪木干株合,悬崖百尺高。
谁识愚公意,精诚役鬼魈。东西易其位,岩石等鸿毛。
只因愚公气志专一,即能使山移容易。可笑后人自暴自弃,心志不定,以致事业无成。如今再讲一个志气不专,心神不一,朝更暮改,半途而废的人。虽然不至于亡身绝祀,性贻多人讥诮,论将来甚非君子所宜。却说这人的姓名,载在孟子第七篇齐讥章句之内。少年虽通文墨,后来竟成了个勇悍之徒,生于晋国之地。这晋有三大夫,一是魏斯,二是韩氏,三是赵氏。这三人各恃雄才,共分晋地,号曰三晋。在列辟之间最为强大横逆,况且地有千里,既多城市,又广山林,东接五台,西连华岳,崇山峻岭,足不能穷。那城市内不消说富宅相望,冠盖交错。山林中也自然有飞禽走兽、虎豹豺狼。这晋国猛虎最多,此人便以善搏虎著名。可笑他的名字取得又不惊人,又不同俗。你道他姓甚名谁?他却姓冯名妇。我想那妇女是天地间最苦的人,即有所长,人不能信,反说巾帼女子晓些什么道理,知道甚么世故,又道水性杨花,被人何等的雌黄评品。这冯妇既是取名怕没有极好的字眼,如王侯卿相、英雄豪杰等字,何所不可,直欲取这一个妇字,眼见得此人是个没主意的了。他虽然通些诗书,但是嗜于游猎,且善能搏虎。今日单讲他搏虎的手段。龙虎两类原是至神之物,故此龙行便有云起,虎啸便有风生,从古已然。但是一件,龙之为物,他能兴云致雨,救济苍生。独有这虎,就如世上恶人一般,专为口腹,残损多人,为害也不浅。那爪舌之利似是百炼钝钢,不拘是人是畜,一遇着他,或将爪来一爬,舌来一餂,凭你有铁裹衣裳,也不免血肉狼藉,口胆消扬。所以那些猎户们要来捉虎,不是去放烟火张网罗,便要使钢叉,用毒箭,尚且性命悬于呼吸,多有不能保全身命的。这冯妇博虎不使一毫器械,但用两只空拳,一手揪住项颈,一手缢住咽喉,把他拖来拽去不消半刻虎已绝气,轻轻易易就像缚鸡一般。为此就得了个搏虎的名头。不但魏韩赵氏三晋地方有虎,前来恳请,就是各国亦来聘他去搏虎除害。通前逴后,算来也除了三五百条虎命了。有口号四句道:
世间物类虎最凶,害人害畜不论数。徒手空拳能缚之,始信冯妇毒如虎。
一日,冯妇偶然身体疲倦,靠着一个几桌,昏昏闷闷,甚是不安,信步走出门外。只见许多邻人也有老的,也有少的,都向冯妇道:“闻老兄今日又搏得一虎,特来相求几斤虎肉拿去下酒。”原来有人讨虎肉吃,冯妇平日极肯与的,连忙答应道:“当得,当得。今日搏的虎又肥又欲,管取好吃。”回头看时,适有一个家僮随着,便吩咐各取虎肉五斤送与他们,众邻人齐声的称谢,便随那家僮去了。冯妇又向前行,遇着几个小孩子齐齐向前扯住冯妇的衣袂道:“与我们几个虎爪儿耍子。”冯妇笑嬉嬉的道:“今日也讨,明日也讨,那得许多。”原来这些小孩子也是冯妇平日引惯了的,所以见着便讨,他不慌不忙向袖里摸出几个虎爪递与众孩子,孩子们欢欢喜喜各自散去。冯妇正要转身回家,忽然起了一阵怪风,把一个城市都不见了,但有飞砂走石,扑面当头,打个不住。少顷之间略觉宁静,冯妇起眼一观,乃是一个深山穷谷之际,心里正在踌蹰,只听得山凹里一阵咆哮之声,跳出三只大虎来。冯妇高声道:“来得好,我正要三张完全虎皮贡献三晋之主,孽畜们快来纳命。”正要跨步向前,谁想山后又走出数只虎来,冯妇着了一惊道:“不好,难道这山中有许多的猛虎,只身空手如何对得他过?”急欲回身,只见众虎已攒住冯妇,也不近身伤他,但是口吐人言,声声索命。冯妇仔细一看,那些虎都是断腰折颈,跛足垂头的,心里甚是慌张。勉强的大声喝道:“何物妖魔,敢在白昼欺人。”喝未罢,那些虎道:“我们那里是甚么妖魔,我与你前生有甚冤仇,你只顾骋了强力,徒手捕缚将我等剥皮啖肉,好生苦楚。如今你的恶贯已盈,快填还我们的命来。”冯妇始知是向来搏杀的虎,不觉毛骨悚然。寻思无计驱遣,便道:“汝等从无始已来,灭没了真性,惟知噬人害物,我不过为人除害,那顾得你甚么性命。”众虎又道:“你这冯妇倒说得好笑,你便只图搏虎的虚名,难道我们性命都是不要的。今日幸而众虎在此,便与你拚一个输赢。”说罢一齐戏爪张牙,直奔冯妇。冯妇难以支撑,被众虎爪牙伤损,觉得血肉淋漓,遍身疼痛,失声大叫,猛然惊醒,乃是南柯一梦。谁知安然靠在几上,满身流下汗来,尚自惊惶未定,口徨四顾,又无踪影,好生闷闷尸尸,又觉得梦中用力太过,肢骨懈怠。躇蹰了半日,卒然之间,便要思量为善。只因起了这个念头,心里就觉端正了,便想道:“变之大者,莫过生死。生之所重,无逾性命。性命在彼,极为深切。若是三世理诬,报应不实,犹为大幸。若是轮回之道,果然不爽,受形未悉。一往一来,生死就走个常事了。那些伤心之情行将自及,我闻财物曾归盗手,犹为廉士所弃。生性一启銮刀,宁复慈心所忍更间驺虞。虽然饥馁,非自死之草不食。况我既得人身,安可用一往之性,以致意外之虞。且龙虎凤龟四种为羽毛鳞甲之长,皆具灵异,伤之则违天赋,适才已有所警。若再不回心易虑,必然难免报应。自此之后,须要行些善事罢了。”有诗为证:
至灵莫如人,安容逞浮臆。既欲浣前非,应当履福地。
冯妇这点念头是极好的了,从此修身习善,自然举世宗风推为国士。设使冯妇当此又转一念道:“吾平生最喜是搏虎,一朝抛弃了这件事情,岂不要闷死了人么。不好不好。我如今不必日日去搏虎,但每岁去搏一虎也罢。”他却自思自赞,自品自题也不好。举心动念,天地皆知。为何我又转这一念,岂非眼底就现地狱,我只是日夕修持济厄扶危,广行善事,或可清释罪恶。所以冯妇立定主见,便在家中忧勤拮据,修身齐家,真真无所隋安,克有悠济。其时,晋国中有那一班少年读书之士,上览三皇五帝之学,尝采诸子百家之说,非不详备,非不宏具,他又恨取法无奇,终属平腐,一闻冯妇不去搏虎,卒然行善,茂勉躬修,明志厉行,颇有神明居已,正直处世的情致,甚而笃行勤勤,慎修勉勉,惟日不足为苦。那些士人闻之,俱来拜访,还有愿求为师的,俱载贽礼而来。虽初寒溽暑疾风暴雨,亦不肯辍,或者一介将事,时惠好音。冯妇之门始初如古寺僧房,但闻诵呗之声、油烟之气,到此际门迎宾客,车马辚辚,往来的都是晋国名士。有诗为证:
一时萃胜友,晤对共琴书。偶尔淡相识,不知交渐储。
飞鸿怜月影,寒菊傲霜茹。独喜衡门下,长停长者车。
其时,晋国的平原旷野之中,忽有猛虎出入,将人侵害。只因冯妇改行从善,无人敢去搏他。所以散漫迷离,直至郊野地面来了。始初还到天昏日暮、月黑云浓的时节,他却摇头摆尾,来往寻人,充其饥饿。后来竟自白昼出来,跳跃咆哮,伤人损畜。这近野的人家未免要关门闭户,各家的老老幼幼,莫不股栗心惊,肉飞魂动。争奈都是些村庄老子、负贩穷人,既无膂力,又少智谋。总有一二家猎户,当日因仗冯妇的手段,本身上并不曾习得技艺,也只好束手相看。这些野老要避虎害,只得纠集远近乡村人等,砍伐山木竹稍,拦挡去路,设机制械无所不至。一日,众野人正在那里伐木挡路,只见远远的走一只老虎来。众人见了吓得魂不在身,也有丢了器械走的,也有扒在树上躲的,也有吓破了胆倒在地上的,好生张皇得紧。其中有几个有见识的道:“若是一齐走散,却不害了这两个惊倒的人。”连忙鸣起金锣为号,召集众人齐来赶虎。那邻近人等已是预先约会的,听得金锣声响,各各持了器械赶到野地上来。这些逃躲并跌倒的始觉有些胆壮,也都来助力驱虎。人众虽然会齐,口固肯出头先走,你延我挨,不觉虎已走近人身。但见此虎:
张牙露齿,竖尾睁睛。跳一跳地塌山倾,吼一吼天崩雷震。昏惨惨几阵黄沙蔽日,冷潇潇一派黑气腾空。休道李将军闲时善射,漫夸武行者醉后能擒。真个是山君多猛力,惊得那百兽尽潜藏。
这野人约有数百,其势亦大。那猛虎见这势头,纵欲伤人,也无个空隙。便是众人也不敢害虎,止好合声鼓噪,虎到东随了他到东,虎到西随了他向西,全无一个主张,并没一个巴臂,只是赶来赶去便了。猛虎被人赶慌,走到一个山曲去所,峰巅最险,是一个尽头之处,那个猛虎负依在上,怒目而下,好不威风。这众人平日所习的不过是农庄事业、经纪生意,不曾登山涉险,不曾援葛扪萝,只好在平阳地上鸣锣擂鼓,枉自执着器械,谁敢打他一下,谁敢搠他一枪。猛虎虽然走了个尽头路,不能进退,众人又恐怕犯了罚约,只得呆呆守定,不肯放松。也是这虎不该死,恰好遇着冯妇出游郊外,乘了一轮车子,带了几个门下之士,跟了几个随行仆从在此地方经过。只听得野外人声喧哄,冯妇叫仆夫住了车子,仔细一看,是驱虎缘故。只见:
戈戟如麻列,烟烽绕汉间。为言逐虎吏,势迫故依山。
冯妇看了对弟子们道:“原来这干人在此逐虎,你看他鸣金擂鼓,呐喊摇旗,持戈弄棍,东奔西窜,把件极易的事做出这般繁难形状来。你道好笑也不好笑,我们再上前去,看他们怎生做作,倒也有趣。”弟子们道:“虎虽鸷兽逐之固可,不若远之为上。”冯妇道:“言之有理,足见高明。”这弟子中又有一人偶然向冯妇道:“昔日夫子徒手搏虎那段雄威,可惜弟子们俱是耳闻,不曾目见,不意夫子久不从事于此,想将来真是好勇过人。为何这众野人逐虎不中,致猛虎负隅,可耻孰甚。”只因此人讲了这句话,越发搔动了冯妇的痒处,不觉故态复萌,隐隐跃跃甚是动心,想道:“众弟子既不曾见我亲搏猛虎,我何不就此当面一试,卖些手段,也见得是人中显贵,闹里夺尊。”正要启齿与弟子们说知,又猛想起当年梦中恶景,急急按定念头,假意回覆道:“搏虎乃是我少年间的丑事,提他何益。”即命推车往别处去罢,车夫得命,俱各趱行。且说这些野人中有一个认得冯妇的,指着说道:“适才坐在车中说话的正是冯妇,若得他走来与我们搏虎就好了。”内中又有一个道:“何不早说,如今却不当面错过。”又有一个老成些的说道:“不要妄想,他已改行为善,安肯又来搏虎?我们只要不分昼夜,轮流看守在此,守过十余日,老虎没有饮食进腹,饿也饿死了,他怕他飞上天去。”又有一人道:“此说也不见妙,狗急尚要跳墙,老虎急了岂肯待毙,莫要惹他发性。冯妇的车子去得还不甚远,莫若我们走几个人去,相恳他来搏虎。若是肯来,这是万幸,妥手而得的了。若不肯来,不过折了这番脚步,丢了几句言语,谅来没有什么损处,你们都道如何?”众人应道:“这倒也讲得是。”内中有高兴勤健的约有十余人,一齐赶去。不一时早已赶着冯妇的车子,高叫道:“推车的大哥,且停住了车,我们有句话儿来讲。”冯妇听得便叫住车,众人早已来到面前,一齐躬身拜揖道:“我们这野中有一猛虎,不分昼夜出来伤人啖畜,在地方为害不浅,我等防御日久,今日幸得赶在一个绝路,但是难以动手。适才见夫子在此经过,我等特来相求,夫子前去除了此虎,与我地方造福。”冯妇笑道:“搏虎除害,实是美事。但我久已弃置,不便再举了。”众人道:“冯夫子大名久播在外,今日若是不搏此虎,却不道是夫子见恶不除,见死不救了,如何忍得?”有一弟子道:“夫子虽不搏虎,或者众人逐虎不当,有甚方法教他一个,这也使得。”冯妇道:“方法实难传授,不如待我亲搏其虎罢了。”众野人听见此说,就如赤子得了慈母,大旱得了云霓的一般,满脸堆下笑来,便要车夫推车趱行,冯妇道:“既要搏虎,乘车去就缓不及事了。”口里一边说,手里一边卷起衣袖,攘其双臂,竟自下车先行,前往逐虎之处去了。正是:
为善多年志不隳,下车攘臂复何为。轻身甘恃匹夫勇,笑破国人口似碑。
众弟子们看见冯妇如此行径,止不住哂笑之声。冯妇顾不得弟子哂笑,只往前走。那些驱虎人众看见冯妇攘臂步行,满心欢喜。但其中只闻冯妇之名,不曾看见的多,就像看把戏一般,把冯妇重重攒住,看是怎生一个模样。冯妇便开口道:“我已数年不曾搏虎,只恐力不能胜。”众人道:“有我们在此助力,何妨?”冯妇道:“如此恰好你们都让开,待我先走。”众人摆开两旁,冯妇当先独走,众人随后而行,看看走到山下,那虎见众人来得近了,往人丛中一撺,又到野地上去了。你道此虎既陷绝地,为何反又脱逃到野地上去?在先众人原是齐心的,因有冯妇当先,将他为泰山之倚,所以人人皆懈惰了。这冯妇虽然搏虎著名,但又隔了数年,手段又不曾习惯,脚步又来得生疏,所以竟被这虎走脱了。冯妇自也觉得有些无颜,只得呼集众人一齐追赶。且说近野中平日与冯妇相往拜从的这些名士,闻知冯妇攘臂下车,去搏负隅之虎,心内狐疑,遂拉了同袍数十人,一齐来到野中,看取冯妇逐虎的虚实。一径行来,只见人声喧闹,从旁偷觑,果然冯妇为首带了众野人往来驰逐。此时,各处的人挨挨挤挤,都来观望。那猛虎被赶,觉得力乏,又且追赶人多,知道这番难逃性命,也不顾些什么艰阻,向人头中乱扑乱跳。众野人未免有几个受伤,就是冯妇也因荒废日久,手力不足,虽欲支撑,好生遮拦不住。晋国之士一齐拍手大笑,大骂道:“彼哉冯妇,不知止的愚匹狂徒,既已迁善,何故又习于恶事。昔日少壮搏虎乃偶然耳,今老矣,尚且不识些动静,举止恁般做作,岂不可哂可耻?”冯妇听了满面羞惭,徉为大怒,应道:“自古道,老当益壮,宁知白首之心。怎么见得我就不能搏这只虎来?”众乡人只要助兴,劝道:“冯夫子,你休听这些酸狭之言,我们只是逐虎为上。”那晋国的名士来得愈众,看的越多,不住口喧笑唾骂。骂得冯妇十分惶恐,只得弃了猛虎,撇了众人,看着无人之处抱头鼠窜而逃,寻一僻径回家去了。正是:
从前作过事,没兴一齐来。
众野人见冯妇逃走,也无心恋虎,各各分散,猛虎仍旧得其自在。这些看的人回到国中,把这桩事传遍国人,没有个不笑着冯妇的。冯妇到这田地,也悔之无及,不敢出头露面,只是坚闭其门,比当时车马填门、宾朋满座的时节大不相同了。还有谁与你讲话,还有谁与你往来,比那搏虎著名的时节更觉冷静些。设使他为善之后,野人来请搏虎,只是坚执不去,岂不清高,岂不尊贵。天下后世,那个不赞美他是个改邪归正的人。怎么一时错念,重新搏虎,反贻天下后世之讥。不但冯妇一人,大抵人生皆要知止,皆要迁善改过,不可半途而废,自然天下人都来钦服敬羡,后世人亦自规模传诵,倘不以此为是,反要荡简逾闲,其遭讥被谤,不必说了。然则人生行事,岂可轻忽只冯妇一人,可为明鉴矣。诗曰:
识高空物累,志定被芳声。未俗何可语,临风惆怅生。
总评:冯妇是天下没定见之人,徒知与人除害,不知反足害身,其愚人乎?
又评:世上人如冯妇者多矣,使非了凡老子破句点出,则冯妇搏虎,仍旧是个俗物,必如此方婉转有情。
卷四十 若太公望散宜生则见而知之
云淡风轻近午天,傍花随柳过前川。时人不识予心乐,将谓偷闲学少年。
此诗乃宋朝程明道老年自誓的。你说人到老年,志气衰耄,昏昏愤愤,那里还肯把什么道义学问去琢磨。身心或时萌动一个念头,那精神应付不来,也只索罢休了。毕竟要像这样活活泼泼、鸢飞鱼跃的心趣,那里能够。故此程明道:“虽是自警,亦可警世。”当年曹孟德还有几句诗,道是:
老骥伏枥,志在千里。烈士暮年,壮心不已。
这又是曹瞒老年自叹的。你说老年的人,力量不加,时光有限,只得把勋名事业都置之度外了。就是富贵逼人,晚景荣华,争奈心力已疲,把什么去受享他,毕竟要像这样烈烈轰轰、斩钉截铁的景象,那里能够?看来曹孟德虽是自叹,亦以叹世。所以苏东坡曾有诗云:
人老簪花不自羞,花应羞上老人头。
这诗是教老年人自当恬退的意思。邵康节又有两句诗道得好:花见白头人莫笑,白头人见好花多。这诗又是说老年人不可轻薄的。若能像得道学先生的这一种心趣,又要像得奸雄坚忍的这一种景象,两下合将拢来,便是真正圣贤豪杰,任他迟到多少年纪,他也是至老不衰的。如若世人不信,难道不晓得那商末周初的太公么?
商家遗氓,周氏贤臣。海上逸叟,齐国英君。
行年九九,老干逢春。百有二十,桓圭在身。德久称笃,人老愈新。
却说太公姓姜名尚,字子牙,东海上人。先世尝为四岳封国于吕,后来子孙遂从其封,及故亦姓吕。幼时聪明伶俐,百能百会,及至长大,愈加胸藏道德,怀蕴韬钤。只因时运不齐,故此作事都颠倒了。好好一个丰盛家私,不知怎的弄得七零八落。好好一个齐整人材,不知怎的学得东倒西歪。数年之间,却也穷到极干净的田地。就有几个亲戚朋友,也都挪借到了,也都挨光到了,还有甚么好伸缩处。那时,子牙将次有三十岁了,想一想道:“我终日在此恹缠,怎得个出头的日子,到不如撞到他州外府去,或者寻得一个机会,安置这个身子也好。”其时动了这个念头,那里还肯担搁得住,看他这样光景算来还有什么家伙什物掉不下的,还有什么随身行李要收拾的,无过吃的在肚里,穿的在身上,单单走着一个身子便了。出得门来,又想一想道:“漫天遍地,往那个所在去好?想来海上与齐最近,又是都会地面繁华殷富,还是这个去处或可容身。”正是:
不因家业凋零尽,怎肯飘萍到外方。
夜住晓行,不只一日,却早已到齐城了。子牙身边又无货物,又无囊箧,他也不去投客店宿歇。那些客店也不肯留他,一连在市井上闲走了数日。事有凑巧,城中有一富翁,止生一子一女,适因其子新丧,那富翁年老无人帮他支持门户,意欲招个赘婿同家过活。不论家道,只要做人能干。有几个门当户对,曾有议亲,老翁又嫌他自像自意,不服教训,急迫中那里就去寻得称心的出来。那老翁心事不宁,日日在门首闲坐,看见子牙走来走去,全然不像有事的人物,却也生得一表不俗,但不知他肚里才调如何。正踌躇间,子牙恰好又在那里经过,这个也是他的天缘辐辏。老翁就叫住子牙问道:“客官,你为何不时在此行走,有甚贵干?”子牙答道:“我东海上人,因为探亲到此,无处寻觅,只得在街坊上胡乱走走。”老翁想道:“这样人若收留他,倒是死心塌地在这里的,决不寻思再走到别处去。”又把几句话去问他,只见他应对如流,言言中轂。老翁大喜道:“老朽在家甚是寂寞,客官探亲不遇,想无别事,何不移到家下暂住几时?”子牙道:“只是取扰不当。”老翁道:“我家住下,就是一家人了,何必太谦。”当下子牙就在老翁家里作寓。那老翁要把女儿赘他,已有十分意思,又虑终身之事,一些差池反为不美。因此留他过来,看他日常为人如何,行事如何,性格如何。半月之间,件件试过,无一不可。主欢喜了,老翁见他两下俱各快意,就去择一吉日,邻里中请一个年尊的老者来把他当了媒人,自己竟去市上买些香烛纸马之类,等他们好结花烛,又买些肴馔果品,回来安排请媒人,就请两个新人也吃一杯。总是入赘女婿连家事也尽是他的,故此衣服首饰都不打点,无过是些随身服饰,与他两个成亲便了。
孑身只与影相依,乍变浮萍东复西。鹏翼搏天全未稳,鹪鹩暂托一枝栖。
子牙自赘富室之后,他既有了这些根基,一心思想发达,未免要去揣摩些学术。那里就肯像这些寻常人,琐琐碎碎去做称柴数米,掂斤播两的勾当。那妻子却怪他闭门静坐,不管外事,常常到在父亲跟前絮聒。那老翁听了那女儿的话,常常去嗔道子牙,子牙也只得忍耐。父女两个噪聒惯了,见子牙并不焦躁,日复一日,开口就是嚷骂。子牙明知难过,却也无可奈何,在他家里十年,直头受了这十年的厌薄,真个是坐吃山空,家事又堪堪消条了。那妻子怨恨道:“我们好好一个人家,都是这厌物来后,竟自冷落得没下梢了。况且做人又躐蹋,那里还有发达的日子,不如赶他出去,也落得眼面前干净些。”那妻子自己想了这个主意,不免走去与父亲说知。那老翁道:“我也看他不得,你若意思决了,只是逐他出去也罢。”即时父女二人,走到子牙跟前,你一句,我一句,无非要打发他出门的话。子牙忍耐不过,只得回答道:“如今共守贫贱,后来少不得有福同享。”那妻子道:“富贵也不想你的,总是眼睛里看不得你这样人,不如早开交好,休得多言。”子牙仰天长叹道:“大丈夫到处为家,何苦如此。”就走出门,更不回顾。正是:
直教夫妇成吴越,只为英雄不遇时。
子牙离了齐地,正不知走过了多少国都邑治、市镇村坊,约来有几十个去处,并不曾觅得一个安身的所在。初时身边带得几贯钱钞,日逐盘缠,盘缠完了,又把身上衣服脱下质当,质当的又完了。从此之后,撞来撞去,胡做乱做,赚得几文钱,将来用度,怎济得事,真个是有一餐,没一餐,披一片,挂一片,饥又饥,寒又寒,不知亏他怎的过了日子。一迳挨了二十余年,子牙年纪已有六十多岁。一日,正在朝歌地方,那市镇十分热闹,子牙想道:“天无绝人之路,看了这样富庶的所在,难道容不得我这一个身子。况且英雄豪杰能屈能伸,凭他甚么佣工贱业,都可做得,我如今偏要在这里寻分人家度日。”刚才自言自语,抬起头来,看见一分人家门首,贴着一条纸笺,子牙近前一看,上面写着:“本家要雇一工人。”子牙就想道:“便是他家也好。”即便走进门去,只见门里人问道:“做什么的?”子牙答道:“是做工的。”停了一回,主人走出来问子牙道:“你可做得些甚么?”子牙答道:“一应杂务俱可做得。”原来这主人是个屠沽出身,后来积攒得些资本,思想要开张铺面,自己做个店主,还要雇个会做屠沽的帮手。又问子牙道:“你可会宰牛么?”子牙道:“有甚不会?”主人遂与子牙商议,择日开铺,从此竟在朝歌屠牛。未及半年,这片牛铺的本钱将次折完。你说屠牛生意,极有趁钱,如何反会折本?那子牙原不过借此养身,自己且去磨练学问,那肯经理生意。算起帐来,本钱十去八九。主人正在那里与子牙吵闹,要他赔偿,忽见两个青衣人手捧币帛礼物,走入门来问道:“姜子牙先生可在此么?”主人回道:“不晓得。”子牙道:“二位为何见问,只我便是。”两人道:“我们奉子良大夫之命,特将这些薄礼,来聘先生为官。”主人道:“敢是同名同姓的,未必就是,二位不要错了。”两人道:“我们问过许多所在,一些也不差。”子牙道:“吕尚庸才,何敢当此盛典。”两人道:“大夫专候,先生也不必固辞。”那主人见子牙做了官,连忙奉承不迭,竟不是起先寻闹的嘴脸。子牙就把聘礼相赠,仍教他为本开铺,以谢主人。子牙辞别了,即同两人取路前去。可见古时取人不拘一些形迹,就是佣夫牧竖果然贤能,便举起做官。况且那些大圣大贤也不像后世的人,读得几句书,纤手不动,不肯做工作务的。古人看得做工作务原是不碍身心学问。所以姜子牙一个屠牛之夫,一朝取去做官了。后人看至此处,有诗赞曰:
贫贱无聊枉自嚬,空将伟略滞风尘。适然小就虽无益,乍警庸庸肉眼人。
那商大夫子良因缺了家臣,故此访求几个贤人,聘来帮他共理家政。不多几日,子牙早已到了。初见时子良少不得有些寒温的话,落后又访问些事体,子牙却也都答应得来。子良就留子牙在家中住下,做了家老。原来这家老正是家臣中总管的。过了三月,只见那子良的家政件件都蹉跎下了,略略干得几件,又都是有些七差八缠的。一则也是子牙的时运未至,故此作事懵懂。一则子牙专要精于大段道理的,这样琐碎事务不肯放在心上。子良见了这般光景,不觉大怒道:“此人徒有虚名,全无实用,留他在此必然误事。”唤从人们登时把子牙逐出门去,子牙也竟不分辨,飘然去了。
可怜知遇才无几,又催风浪撼虚舟。
子牙自遭子良之逐,仍旧东流西荡,过了七八年,不觉将近七十岁。一日,来到孟津地方,肚中饥饿,腰边并无一文,怎生是好?想了一想道:“且去寻个饭店,吃了再处。”那孟津正是个大码头去处,来往人甚多,饭店何止三五十个。子牙拣一个极兴的店进去吃饭,吃完了只见过卖走来叫道:“客官会钞。”子牙道:“我是不会钞的。”那过卖失惊道:“那里有吃饭不会钞的,这也希奇。”子牙道:“我是单身客人,身边没钱,情愿在你家做几日生活,把工钱准饭钱罢。”过卖道:“这个要问店主人,与我无干。”子牙就同了过卖走到店主人面前,把没钱买饭吃,情愿做工退还的话从头说了。店主道:“我这样一个大店,那里争在你这一人,只要在此勤谨就是。十年也用得着,少不得还有辛力钱与你。”子牙谢了店主,竟去与那过卖做了伙计。自此之后,只在他家走递,也是一个饭店中的过卖了。过得两月,渐渐又有些不妥起来。你说这饭店里有甚不妥处?原来做过卖也是极难的,搬去吃时也要记数,乃至吃完又要报帐。或吃或不吃,要他照管酒肉,已会钞,未会钞,要他照管客人。若是有些差池,那店主就要折本,这都是要埋怨过卖的。子牙这样一个豪杰,如何做得这等腌脏事体,未免有些错误,却被那店主嗔道一场,不用他做过卖了。那店主做人还好,对着子牙道:“看你老人家,想是没处挣饭吃了,你便在我家住下,吃一碗现成茶饭,我也不多你。”子牙又住了四五日,自己想道:“大丈夫在世,无事而食人之食,于心何安?”辞别店主,又图他处安身。有诗为证:
身孤影只箧囊空,几度掀髯訾化工。逆旅无缘生计拙,却随败叶舞西风。
子牙离了孟津,想来四方流荡终不为了。自从当年离了父母之乡,已经四十余年,一事无成,仍旧是个空手孤身,不如回到东海上去,隐居遁世,少不得天下出圣主定太平,有一日用我的时节,自然显耀起来,何必区区奔走于人间?行了十数日,又早到东海之上。虽则山川无二,却也人物不同,那班四十年前的人尽皆凋谢,剩得几个。子牙况且白发萧萧,皮皱骨露,全然不是昔时模样,他那里还来识认子牙?子牙也不去识认他那里,也不把前事提起,惟有山光水色依然如昨。子牙瞻玩之间,倒也动了许多感慨。果然是:
山静如仁,潮回如信。飞浪腾波,犹然昔年之银马。崔巍层叠,仍前旧日之眠牛。睹景伤怀,知往者之难追。抚情忆事,幸来者之可挽。徒传初识苍颜叟,谁道重来故土人。
子牙到了海滨,自去剪些荆棘,结一茅舍,以为栖身之所。那时海滨甚多隐士,都是避纣乱的贤人君子,所以不必皆是本方人。正是那些四方人看得这个所在好,都要来住在此间避世了。内中最贤的便是散宜生、南宫括、闳夭这三人。他三人志同道合,结交极深。初然见子牙到此居住,也道他不过是个寻常老者。只因海滨是个人迹不到的去处,凡在那里隐遁的,免不得要撞拢来讲些闲话。一日,散宜生等三人,正在海边游玩,只见子牙从茅舍里走将出来,劈脸一撞,散宜生遂问子牙道:“这海滨有甚好处,你却独居于此?”子牙道:“这也不过偶然而已,并无甚么意思。”散宜生见其出言不凡,就知子牙也是个隐君子了。又随口问了些道理的话,子牙答来甚是精微,及至问起世故,子牙又极谙练。间或子牙问出一两句话来,三个人只好面面相觑,一句也答应不来。散宜生等三人遂向子牙道:“明日再来奉访。”子牙又独自在海上立了一回,也到家中去了。次日,只见散宜生等三人备了贽礼,竟到子牙家中,见了子牙道:“先生德盛义隆,我三人愿为弟子,伏望指导。”子牙道:“既承下交,彼此切劘便了。”散宜生等三人,遂请子牙上坐,拜了四拜,自后竟为师弟之称,日日与他们讲解些道义,还又与他们寻究些兵法,习以为常。忽然一日,大家叙些家事,子牙也把历来的穷困,对三人说了道:“我一逐于妇,再逐于大夫,三逐于市肆。”散宜生等三人道:“那些世态人情,亦何足责?只有室人交谪,这正是豪杰受享处,先生亦不宜太恝然也。”三人得了此话,就一齐同到齐城,寻访子牙原妻的信息。问至一处,只见子牙的妻子独居一室,老翁死久了,及说起子牙之事,那妻子也甚懊悔。三人就接了他,同到海上,与子牙完聚偕隐。十年之间,散宜生等三人勤学好问,孜孜不倦,竟已渐入佳境了。一日,子牙自在草堂之上备了酒食,邀三人至,坐定道:“教者与学者原是交相有益的,今尔等学业俱已精切,还须要夹辅我老人,无使衰怠。今后把师弟之称,必须搁起。尔我四人约为朋友,互相切磋。”遂酌酒切肺,交拜四拜,已后俱要朋友相称了。酒散,子牙对三人道:“吾闻西伯实是天下一个贤君,我四人何不同往观之。”散宜生道:“我辈亦有此意,正要过来说知,今日既已相订,就是明日起身罢。”次日四人收拾同行,前往西周进发。有诗为证:
松柏凝姿报岁寒,梗楠文杞老岩盘。公门独植桃和李,密友相携芝与兰。
四人在路上商量道:“我们若竟去西伯那里求仕,即是自媒自嫁一般,极其可丑。不如各人自去寻个所在安身,待西伯自来求我,那时方显得隐士之荣。”计议已定,到得岐周地方,散宜生等自去闭门读书,或耕或樵,不拘职业。子牙常常手执纶竿,身披蓑笠,独钓于渭水磻溪之上。子牙在东海时也是尝去钓鱼的,可也往往得鱼。如今钓于渭水,三日三夜鱼无食者,子牙大忿,脱去衣冠。那渭滨上有一异人见了,不觉大笑道:“你且再钓看,纶必要细,饵必要香,徐徐而投,无使鱼骇。”子牙依他所说,果然初下,得了一个鲋鱼。再钓,又得了一个鲤鱼。子牙持归即破其腹,那鲤鱼腹中却有赤文,仔细看时,上面有五个字,道是:“吕望封于齐。”子牙想道:“吕便是我的姓,封于齐也是好字眼。只是望字怎的解说,且自繇他,或者日后自有应验。”不觉心中大喜。后来文王号子牙为太公望,人就把望字做了他的名字。此时,已有了先兆,可见人事莫非天定也。后人有诗云:
世人何必觅先机,觅得先机俟福齐。稳坐溪头垂钓处,经纶在手遇偏奇。
那时西伯昌正欲出猎,先命史编卜之,那史编卜得大吉,其繇辞云:
非龙非彲,非虎非罴。兆得公侯,天遗汝师。
西伯游猎于渭滨,见一老者,独钓于溪上。西伯将子牙端详了一回,知他是个隐士,竟自走将过去,先和他说些闲话,随后又访问些政事。子牙答应将来颇颇暗合西伯之意,西伯大悦道:“吾先君太公遗言,后世当有圣人适周,周遂以兴,子其是耶,吾太公望子久矣!”遂号子牙为太公望,载于后车以归。那时,子牙已是八十岁,所以世人传说,太公八十遇文王。史官曾有诗云:
八十行年运始通,而知七十九年穷。若非天意扶明主,怎肯轻留一老翁。
太公归国之后,西伯尊之为师,渐渐又闻得散宜生、南宫括、闳夭的贤名,西伯都将币帛去聘他来,俱以四友待之。自此太公望、散宜生等,皆做了西伯见知之臣。当时纣王无道,闻得西伯是个圣人,听了崇侯虎之谮,将西伯囚于羑里,意欲杀之,太公望与散宜生商议,以金千镒,求得美女、文马、奇货,因嬖臣费仲以赂纣。纣悦,遂释西伯。后来西伯昌既薨,子发嗣位,复尊太公望为尚父,每每与他议论伐纣之事。及伐纣时,尚父左仗黄钺,右把白旄,亲斩纣于鹿台之上。武王既为天子,论功行赏,封尚父于齐营丘。那时,尚父已是百有二十岁了。尚父至齐,却好莱人起兵来伐,欲争营丘。原来莱夷正与营丘相近,因纣之乱,周家新得天下,未能安集远方,故此莱人要与尚父争国。尚父只是修德治政宜民齐俗,那莱人自然化服而去。及周成王时,尚父犹在,成王使召康公命尚父道:“东至海,西至河,南至穆陵,北至无棣,五侯九伯,皆得征之。”齐国繇此得专征伐,遂为大国,后来子子孙孙极其强盛。至桓公时,复伯天下。后人有诗一首,相赞之云:
茹贫食苦一身轻,跋涉流离尽半生。帝佐王师侯伯主,禄山禄海老人星。
总评:当时纣之无道,惟妲己之言是听。而太公望、散宜生却以文马、奇货陈于纣前,固得计矣。但其献以美女,不知出于何意。假若妲己大发妒心而遗祸于文王,则此举岂不失算乎?虽然侥幸得免,吾以为西伯诸臣之贤,尚不及妲己之贤也。
又评:太公不可及,其寿更不可及。后人之欲图富贵者,何必向天女乞巧,思先须向北斗乞寿命耳。